31 黑月光(加更)
她彆過頭去, 臉上的傷口有些發癢,但剛上過藥也不能撓,林杳忍了忍, 道:“那你現在知道了。”
沈鬱白撇著眼, 緋薄的唇微微抿住:“隨你的便,反正你在這兒也隻來睡個覺,我家對你來說跟學校的宿舍也沒區彆。”
躺在床上的時候, 林杳又聽見了陽台上的吉他聲,她慢慢坐起身,抱著雙腿,靠在牆角坐著。
書桌的抽屜裡還擱著她寫了一半的歌詞,林杳閉了眼, 輕輕哼了調子, 音節模糊。
一夜就這樣過去。
她沒有推脫家教的事, 繼續在聶清家做了下去, 聶清會叫她“林杳姐姐”,會扯著她的袖子說自己今天有見醫生有吃藥,說已經不太做夢了。
房間裡偶爾會放一些鋼琴曲,何元芳說是醫生提議的,他們也不強求聶清儘快去上學了。
林杳問過何元芳,說為什麼要保著聶文浩,何元芳當時正在削水果,手抖了一下,把自己的指頭割了個口子。
她草草撕開個創可貼貼住,看著桌上那個削了一半的蘋果, 答著:“他說如果他進了局子,一定會跟全部的人說聶清被他糟蹋過, 那聶清以後怎麼過呢?”
“我以前一直是全職主婦,隻顧著家裡的事,買個菜都得朝他伸手,聶文浩躲出去以後我才開始找工作。”她哽咽著,“我沒有本事,清清變成現在這樣也有我的責任。”
“我怕他,我也怕聶清以後被人戳脊梁骨,他要是處不了死刑,出獄了還會纏著我們的,我沒有辦法。”
她抽了紙巾擦眼淚,重複著喃喃:“我沒有辦法了。”
何元芳捏著自己被戳破的手指,看見創可貼被血浸出一塊痕跡,她又說:“我在昨天才知道清清那麼討厭裙子,我卻還一直給她買。”
“小林老師。”她說著,很勉強地挑了挑唇角,“你現在還有機會,女人還是一定要有自己的經濟能力的,絕對不能信男人說的‘我養你’的鬼話,我有點不幸,現在才懂。”
如果一個女人要靠著男人養,就意味著喪失了所有的主動權,沒了獨立出去的底氣,所以“我養你啊”根本不是什麼狗屁情話,簡直是世界上最惡心的話了。
林杳看著她,“那以後你還打算繼續包庇他?”
何元芳沉默著,她閉了閉眼,長長地舒了口氣,然後才說:“不會了。但是我也找不到他,我以前隻是幫他遮掩,哄著那個姓葉的警察而已,聶文浩現在躲去了哪裡我也不清楚,過幾天我會去一趟警局,然後搬家,不然清清會一直害怕聶文浩回來。”
聶清在房間裡叫著林杳:“林杳姐姐,你留的題我寫完了。”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說了“好”,然後回屋裡去檢查聶清的作業。
批完了以後,聶清在矯正錯題,林杳就坐在邊上問了一句:“你現在還是不想上學嗎?可以交到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朋友,能有很多人跟你一起玩兒。”
聶清拿筆點了點紙頁,問著:“她們會和你一樣喜歡我嗎?”
林杳笑了下,“會的,很多女孩兒都是善良美好的,她們會像我一樣喜歡你,像你哥哥和媽媽一樣愛護你的,這就是朋友。”
聶清輕輕應著:“好。”
下課後,林杳就拎著包回去,萬茜和沈科都在家,請的阿姨正在廚房裡忙活,沈科坐在沙發上看商業新聞,萬茜在吃水果。
萬茜探了個頭出來:“杳杳回來啦,可以先回房間休息一下,飯菜還得一會兒呢。”
家裡的煙味兒有點重,萬茜聳了聳鼻子,跑進廚房裡看,正在炒乾辣椒,嗆得人直咳嗽,林杳也捂住了口鼻。
萬茜眼淚都被咳出來了,把抽油煙機的力度開得大了些,廚房裡吵吵鬨鬨的,她跟阿姨兩個人說來說去。
沈科笑著搖了搖頭,萬茜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問了你奶奶,你奶奶說你愛吃辣,我不會做辣的菜啦,就找了阿姨來,我家的油煙機可能不適應辣椒,杳杳你快上房間裡待著。”
她怔住,斂了眼說“好”,回到房間裡,看見那張攤在桌麵上的住宿申請,突然覺得刺眼。
林杳至今也不知道怎麼跟萬茜說這個事。
他們從沒有乾涉過自己的事,房間隻有林杳自己能進出,平時她去了哪裡做了什麼,萬茜也從來不過問,給她留足了空間,可能是怕她在這裡待得憋屈,儘力照顧著她的感受。
這裡很溫暖,有的時候真的讓林杳覺得像自己的家一樣。
可是不是。
晚上林杳聽見對麵敲了敲牆,一開始她以為是沈鬱白不小心搞出來的動靜,後來那邊又執著地敲了幾下,她才確認他是故意的。
她剛走到陽台,對麵就飛過來一個東西,林杳下意識伸了手去接,接到一個黑白的熊貓頭,上麵還有掛繩,她以為是普通的掛件,疑惑著沈鬱白為什麼突然送這個給她,就問了:“給我這個乾什麼?”
沈鬱白半坐在對麵的桌子上,兩條腿抻直了,閒閒道:“這是報警器,遇到事兒了摁一下就行。”
他眼也不眨,表情又懶又淡:“你太會惹麻煩了。”
少年兩手撐在桌麵上,整個身子往後仰了仰,歪了歪脖子,問她:“那件事你跟你家裡人說了沒?決定好了?”
“沒有。”她說。
沈鬱白從小桌子上下來,摸了摸兜,從裡麵掏了個硬幣出來,跟她說:“自己決定不了的事情,就交給天意。”
他把硬幣頂在指甲蓋上,低著眼,盯著那枚硬幣,啟了唇:“現在我把它拋出去,是正麵的話你就留下來,反麵的話你就去住校,答不答應?”
林杳的手摸上陽台的圍牆,沉吟了兩秒,懶聲隨性答著:“行啊,你拋吧。”
銀白色的硬幣在夜色裡囫圇轉了幾個圈,揚出一道拋物線,又被少年拍在掌心裡。
他走到陽台邊上,對林杳揚了揚下巴,道:“你站那兒看得清嗎?過來點。”
林杳湊了過去,兩人之間隻隔著陽台的縫隙。
沈鬱白伸手,把合起的掌打開,林杳低頭看了眼。
是正麵。
他把手收了回去,隻說了兩個字:“算話?”
林杳還沒說話就被他截了:“如果你真覺得受不起,那就再給我打個欠條,以後還上。”
她皺了眉,“為什麼給你寫欠條?要寫也是寫給你爸媽。”
“有差?”
林杳撇撇嘴,直接拿著那張住宿申請表的背麵給他寫了。
她把紙遞給他,說:
“我信一次天意。”
沈鬱白把欠條折好捏在手裡,掀著眼皮瞭了眼她手裡的熊貓頭,囑咐了一句:“報警器,收好。”
說完就走回了房間裡。
沈鬱白的房間沒開燈,因為天氣太熱,他把倉鼠籠子提到了自己的房間裡,至少房間裡開著空調。
他把欠條跟上次的擱在一起,塞進了抽屜裡,然後跑到倉鼠籠子跟前蹲下,從兜裡摸出那枚硬幣,放在手裡把玩著。
沈鬱白臉上沒什麼表情,寡然得很,卻抬手點了點籠子,低低念了一句:“杳杳。”
倉鼠動了動,用屁股對著他。
他笑了聲,又點了點:“養了你這麼久,還是半分都不親我,有骨氣。”
沈鬱白把那枚硬幣擱在桌子上,硬幣比一般的硬幣厚,是兩枚硬幣黏在一起的。
他用手撐著臉,嗓音鬆散:“怎麼你就跟她親呢?”
“也好,你要是真的親近我了,我反而沒那麼喜歡你了。”
沈鬱白拖著拖鞋準備回床上睡覺,路過書桌的時候又往上麵瞥了一眼,看見了自己之前念的詩集。
他眼神微動,摁開了台燈,又改了主意,坐到書桌前,翻開熟悉的一頁,念出了聲。
這首《仲夏夜之夢》林杳都快聽膩了,簡直已經聽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
她躺在床上皺了皺眉,心想著這人能不能念點彆的新東西,結果沒煩到一會兒就又睡過去了。
夏夜安靜,那枚擱在書桌上的雙層硬幣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32 黑月光
因為正是暑假期間, 附近的寺廟也開始在門口立牌子,說買燃香可以打折,還辦了解簽迎香客的活動。
萬茜從外麵回來的時候看到很多人都在寺廟門口排隊, 她就像約著大家一起去一趟, 林杳沒什麼異議,沈科也說可以抽出空,沈鬱白每天都很閒, 隻是順嘴問著:“廟裡供的什麼佛?”
萬茜想了下:“釋迦牟尼。”
據說他曆經六年苦楚,在一棵菩提樹下開悟,於是創了教,釋迦牟尼帶領的佛教僧團是平等的,沒有種姓歧視的。
可沈鬱白對此並不是很感興趣, 他不信這些, 什麼神啊鬼啊佛啊的, 一聽就是假的。
因為周末的人一貫很多, 他們就約著下周一去,林杳今天下午還要去烏合會所,而沈家不知道這件事,她就又借口說自己去白檸家玩。
沈鬱白隻是窩在沙發上看了她一眼,百無聊賴地轉著手裡的遙控器。
騎自行車到半路,林杳感受到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刹了車,停在路邊低頭看了眼,滑到接通的那端。
“您好,這邊是霖江區警察局, 上次是您打電話檢舉烏合會所的嗎?”
林杳捏了捏自行車的車把手,“嗯”了一聲。
對麵又說:“是這樣的, 我們後來去搜過一次,沒抓到可疑人員,如果您還有什麼線索的話,歡迎繼續與我們聯係,因為我們手上目前也沒有證據。”
握著手機的手指緊了緊,林杳擰了眉,良久也隻能答了個“好”字。
她一周前就檢舉過會所的不正當行為,但估計那夥人的防範心真的很強,瞞得滴水不漏。
林杳沉默了幾秒,自行車的車輪還壓在滾燙的柏油路麵上,曬出一股汽油味,她把手機揣回去,蹬著自行車繼續走。
這件事果然被會所察覺了,經理找了幾個管大堂的主管去談話,林杳後來旁敲側擊地問過王倩,她說上麵讓她們把嘴放嚴一點,被條子逮住尾巴的話她們一個都跑不了。
雖然她們基本都在後台做事,沒參與過更裡麵的事,但大家基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說到底還是會有些忌憚。
王倩歎了一聲:“因為這裡的活兒清閒,給錢還大方一點,不然我也不想繼續待在這兒了。”
林杳想起她之前跟經理說的話,就問她:“王姐,你有沒有想過繼續讀書?”
王倩有些詫異:“我都這個年紀了。”
林杳看看她,“可以參加社會考試,考成人大學的,也是一條活路。”
她放下手裡的乾布,兩隻手撐在凳子邊上,抬頭看了看灰暗的燈管,亂糟糟的後廚,大家都忙飛了,酒車剛推進來就又被推出去。
林杳跟她說:“隻要有一個大學文憑,以後還能考公、考各種資格證,然後。”她推了推桌上的酒杯,停了停又說,“離開這裡,以後當喝酒的人。”
“我隻是覺得,王姐你人很好,應該要過上更好的生活,要讀完想讀的書,做完想做的夢。”
王倩擦了擦手,笑著說:“不虧是文化人。”
她搬了凳子坐在林杳旁邊:“那我就努力存夠學費,說不準還能跟你同年成為大學生。”
王倩看見林杳手邊的小桌子上擱著一張白紙,上麵被畫得亂七八糟,塗塗改改好幾次,然後又寫了些像詩一樣的東西。
她看了一眼,念著:“‘我是西方的金斯伯格,東方的史良’——這是什麼?”
林杳把那張紙抽出來,對著沒什麼光的白熾燈看,上麵的字模模糊糊,被她劃掉好幾行。
她用手指頭彈了一下,跟王倩解釋:“幫彆人寫的歌詞。金斯伯格是第一位美國猶太人女性大法官,主張婦女有墮胎的權利,倡導女權進步;史良是新中國時期婦女運動的領袖之一。”
“你從書裡看的?”
林杳搖搖頭,聲音變得很輕:“我媽媽跟我講的。”
雖然後來她爸媽離婚了,她跟了林平,但是林杳不怨恨自己的媽媽,那是一位高知女性,有自己的思想和想要過的人生,她跟林平離婚也隻是因為覺得林平在生活裡跟她很不協調,兩人的追求不同,分得也很自然,蔣依後來又嫁了一位中學老師,現在應該過得不錯。
以前家裡還留有很多她給林杳買的書,隻是後來三番四次地搬家,那些書也搞丟了。
林杳想起聶清說沒有人對她進行過性教育。
而林杳的媽媽有,蔣依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了她這些,家裡那個時候還有很多科普類的書。
媽媽教給她男女交往的一般道德規則,教給她什麼是自尊、自愛,林杳覺得自己能長成現在這個樣子,蔣依功不可沒,她教會了自己什麼是女性之間的惺惺相惜、互尊互愛。
父母領了離婚證的那天,林平從民政局一回來就想拉著林杳走,當時林平盤下一個工程,正是有錢的時候,蔣依就放了手,讓林杳跟著林平走。
她給林杳收拾衣服,然後蹲下來,兩手握住她的肩膀,跟她說:
“以後媽媽可能不能經常見你了,如果真要問我能給你留下什麼的話……”
蔣依頓了頓,另起話頭:“記得媽媽之前給你講過的那麼多名人故事嗎?金斯伯格、史良、秋瑾。”
林杳點了頭。
“那就是我能留給你的東西了。”
“希望我以後見到你的時候,囡囡已經長成了像她們一樣強大的人。”
窗外的樹影晃呀晃,蔣依朝她伸出手,問她:“可以拉勾嗎?”
林杳把手搭了上去。
她最後還是跟著林平走了。
後來蔣依嫁去了外省,她也有自己的工作,沒什麼時間跟林杳見麵,隻是偶爾會打幾通電話來。
林杳盯著那串歌詞發起了呆,王倩看了看她,跟她調侃:“那等歌出了記得發給我,我天天在大廳放。”
外麵在催新的酒杯,林杳站起來,把歌詞紙折好,很輕地笑了下,應著:“行啊。”
她在會所就做到八月中,後麵的時間要拿來寫作業和複習,林杳還把自己以前的筆記借給了王倩,幫她備考用。
八月份的天還是躁的,路邊綠化帶裡的蟬一點兒也不歇息,林杳跟著萬茜他們一起坐進車裡,四個人一起去寺廟裡拜佛。
萬茜從車內的鏡子往後看,疑惑地問:“你把那老鼠帶著乾嘛?”
沈鬱白兩手交搭著,聞言懶懶地扯了下眼罩,嗓音含混:“拉出來曬曬太陽。”
萬茜:“這車裡有太陽?你怎麼不擱在陽台上曬?”
他又回:“曬死了怎麼辦?”
林杳轉頭看了眼那小倉鼠,正一個勁兒地刨墊在下麵的紙棉,紫灰色的毛發上沾了好多白色的碎屑。
沒想到還真的叫它杳杳了,每次林杳聽到沈鬱白這麼叫這隻倉鼠都覺得彆扭。
但他不在沈科萬茜麵前這麼叫,甚至在王栩文麵前也不這麼叫,都敷衍地用“小東西”來代稱。
沈鬱白又把眼罩往下扯了扯,頭微微側靠在車窗邊上補覺,萬茜嘟囔著:“沒見你以前這麼寶貝什麼。”
淨塵寺離沈家不遠,開車十幾分鐘就到了,萬茜在寺廟的階梯底下買了幾捆燃香,給每個人都分了些。
因為最近廟裡的客流量多,來擺攤的人也多了,甚至還有賣符紙的,吹得神乎其神的,說能免血光之災、能讓家裡財運亨通、擺脫下落的運勢之類的。
林杳之前聽沈鬱白說他不信這些,還以為他對這些不會感興趣,結果少年在符紙攤上看了好一會兒。
她靠過去,看了一眼,都是拿墨水畫的。
“你想買?”
他嗤一聲:“我看起來很好騙?”
林杳:“那你在這兒看這麼久。”
沈鬱白轉身往廟裡走,寬鬆的衛衣帶起一陣風,吹得袖口處鼓鼓囊囊的,光斑層層疊疊地落到他周身,他平靜說了句:“以前沒見過。”
確實,林杳想起來沈鬱白也就是去年才回國,之前都在國外待著,估計沒見到過符紙的實物。
她抬頭看了眼,寺廟門口圍滿了人,萬茜朝他倆招手,林杳抬了步,跟沈鬱白並排走上去。
大殿裡有釋迦牟尼的佛像,院子裡還種著一顆巨大的菩提樹。
佛教裡認為菩提淨,是神樹,一般的寺廟裡都會種。
他們排了很長的隊,跪在了殿前的軟墊上,把手裡的香插進前麵的爐子裡。
殿中有穿堂風掠過,香灰掉下一小截,林杳雙手合十,暫時還沒想好要向佛祈求什麼,沉思幾秒以後又隻許了讓身邊的人都平安喜樂這樣簡單的願望。
其實也不簡單了。
林杳在這十五秒裡沒有睜眼,在濃烈的燃香味裡聞到一股極淡的青檸香。
她不知道,在她許願的這十五秒裡,旁邊的少年側頭,望了她十五秒。
薄薄的衛衣貼合著少年單薄的脊背,肩胛骨的線條被勾勒出來,沈鬱白的眼睛輕輕張合幾下,視線安靜落在她身上,像是廟外陽光落在菩提樹葉上一般輕、一般熾熱。
十五秒,不見神佛,隻見她。
他不著調地想,像林杳這樣滿身傲骨的人,會向佛求些什麼。
廟裡的菩提樹葉被風簌簌吹拂著,院裡的僧人在輕掃落葉,笤帚刮過地麵。
金身佛像微微斂目,單手結印,大殿內燃香飄散,香灰落入銅鼎中。
而座下的少年隻是睜著眼睛,一個願望也不曾向他求。
人們說,釋迦牟尼的結集裡,寫了這麼幾個東西:
三法印、四諦、八正道、三十七道品,以及。
——十二緣起。
菩提根淨,十二緣起。
33 黑月光
已到晌午, 殿外的僧人撞了鐘,鐘聲悠揚,傳進大殿裡來。
林杳睜了眼, 第一眼望向沈鬱白:“拜完了, 可以走了?”
少年剛把目光收回去,斂眸輕輕應了一聲,於是兩人就同時從坐墊上起身, 走出大殿。
殿外還有抽運簽的攤子,阿姨很熱情地叫住他們,問他們要不要搖個簽。
萬茜看了一眼,興致勃勃:“那就試一下。”
幾個人輪流拎起簽筒,阿姨笑著說讓他們在晃動簽筒的過程中默念自己想要求的東西, 比如財運、姻緣之類的。
林杳抱著試試看的態度隨手晃了幾下, 跳出一個“小吉”來, 說她終會絕處逢生, 走出低穀。
興許是為了吸引客流量的手段,這桶裡不知道放了多少根吉簽,萬茜和沈科的也都是大吉。
隻有沈鬱白沒說話。
林杳側過身子去問他:“你問的什麼?”
沈鬱白把木簽握進手裡,揚了眼睨她:“告訴你也沒用。”
外邊陽光大,萬茜撐了傘,招呼著林杳過去躲進她傘裡,林杳就懶得搭理沈鬱白,跑到萬茜那兒去了。
在她身後,少年隻身立在樹蔭裡,低眸看了眼手裡簽子上的“大凶”, 然後兩指輕輕一捏,木簽被他折斷。
身前身後都是攢動的人影, 廟裡的鐘聲不停在響,沈鬱白輕飄飄把斷成兩截的簽子扔進垃圾桶裡,然後回頭看了眼大殿裡低眉的神像。
他心想,是不是因為他沒拜佛,所以佛就不會賜福給他。
沈鬱白收回視線,跟上前麵的三個人。
無聊,他不會信這種東西。
當天下午從寺廟裡回去,林杳在房間裡把歌詞的最後幾句給補完了,金友媛給她打了電話,說想讓她幫忙檢查一下學校的暑期作業,但林杳還有聶清這邊的家教要做,最後就乾脆說把兩個人都帶到舅舅家去輔導。
正好聶清也沒有適齡的朋友。
金友媛比聶清稍微大一些,寫作業的時候兩個腦袋擠在一起,金友媛安靜一些,聶清的話多一些,相處得很融洽,林杳就放她們兩個人一起在房間裡改錯。
她輕輕關上房間的門,阿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看見她出來以後就朝她招了招手,示意林杳過去坐。
林杳拿起茶幾上一個蘋果開始削皮,阿婆看看她,問:“在沈叔叔家過得還好嗎?要是有什麼委屈的地方記得跟阿婆說,阿婆跟你舅舅商量一下把你接回來,肯定是不能叫囡囡難過的。”
她拿著刮刀的手頓了下,回答著:“挺好的,大家對我都很好。”
阿婆敲了敲她的手:“要不是沒辦法,誰也不想讓你離開家。”
電視機裡正在放廣告,怕吵到裡麵學習的小孩,就把音量調得低了些,老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她:“蔣依知道你爸爸出事了,她給我打電話,說想把你接到她那邊去。”
林杳沒說話,阿婆又說:“這事兒我想了很久,還是要尊重你的想法,要是囡囡想去,阿婆就送你去,囡囡不想去,就待在這兒。”
“不論你做出什麼選擇,兩邊都是你的家人,都會對你好的。”
她眼神顫了顫,把削了一半的蘋果擱在茶幾上,沉吟了一下,很快做了決定:“不了,她在外省,我跟著她的話就得轉學,我還是想過個安穩點的高三。”
“而且。”林杳說,“阿婆還在這兒,我跟著阿婆就好。”
世界上沒有人比阿婆更在乎她,不管林杳是什麼樣子,阿婆都愛她,那麼林杳也不可能拋下這份感情。
廣告結束,金友媛擰開房間的門,叫著林杳:“林杳姐,改完錯了。”
林杳回頭應了一聲,進了房間。
快到傍晚的時候,聶清給聶湛打了電話,讓他來接她,林杳牽著金友媛站在門口,金友媛抬著眼睛看了看聶湛,又被林杳扯回身後。
“辛苦你了。”聶湛說。
林杳輕微頷首,說了句“沒事”。
大門口突然響起機車摩托發動時的轟隆聲,車燈亮起來,林杳被燈光晃了一下眼睛,眯著眼睛往對麵看,看見重摩托上馱著的少年,他穿一套黑色衝鋒衣,領口大大敞著,細膩冷白的皮膚在燈下仿佛發著光一樣。
沈鬱白摘了頭盔,麵上沒什麼表情,冷冷地朝林杳勾著手指。
聶湛也被這陣勢唬住了,回頭看了一眼,沈鬱白冷眼睨視他,又輕蔑地收了視線,叫著林杳的名字:“林杳,回家了。”
金友媛看看他,禮貌地叫人:“小白哥哥。”
沈鬱白眉毛一皺,指尖搭在車把手上輕輕敲擊幾下,問她:“誰教你這麼叫的?”
金友媛看看林杳,林杳倒沒什麼所謂。
“林杳姐說你不喜歡我喊你‘哥哥’,讓我加上你的名字。”
沈鬱白沒說話,視線往林杳身上落,後者一臉淡然。
她大概察覺出來他並不喜歡金友媛把他跟那個親哥混為一談了。
看上去什麼事兒都不在意,心思還挺細。
聶湛載著聶清準備回家,跟金友媛打了聲招呼,路過沈鬱白身邊的時候發現對方眼神陰沉沉的,微微抬著下頜,垂著漆色的眼掃視他,看上去不太好惹。
林杳問沈鬱白:“你來乾嘛?”
他渾不在意地回:“我媽怕你一去不回了,讓我來接你回去。”
金母下了班來了,金友媛就撒了林杳的手,對她擺擺手說再見:“林杳姐,你跟小白哥哥回去吧,我也回家了。”
林杳說了“好”,然後側首看了沈鬱白一眼,少年把前麵掛著的另一個頭盔遞給她。
她怔了下,這頭盔似乎是新買的,比之前那個小一些,更適合她。
“戴上。”他回了身,抓住車把,目視前方,嗓音冷淡,“要走了。”
林杳坐在他後座,看著晚風把他的衝鋒衣衣領吹得翻飛,短短的頭發翹在風裡,露出的後脖頸皮膚白皙,純黑色的衝鋒衣上還裹著淡淡的涼意。
她的視線往前落了落,看見沈鬱白手腕上翠綠色的珠子,林杳的眼睛很輕地眨動著。
在摩托車前小小的後視鏡裡,林杳看見了自己的眼睛,也看見了沈鬱白的。
他也正透過那小小的鏡子看他,兩人的視線在鏡麵上交彙,互相注視著對方好看的眼睛。
時間都要凝滯不動了,沈鬱白先一步錯開眼,盯著前方的燈火,沒提偷看她的事,卻問了彆的:“現在是什麼情況?”
林杳沒懂他意思:“什麼什麼情況?”
沈鬱白:“剛去完彆人家,現在彆人又來你家。”他哂笑一聲,“這種東西也要有來有回?”
少年聲音低下去:“我都沒去過你家幾次。”
這不是第一次了。
林杳不是第一次覺得他會故意說一些表意含糊的言語了,就好像在試探她的態度,一步又一步地接近。
她沉靜地道:“你為什麼老問他?”
沈鬱白半晌沒搭腔,好久才低緩地說:“那你為什麼總是轉移話題?”
她靜靜看著他,然後平靜開口,像說繞口令一樣:“我跟他沒關係,但不論我跟他有沒有關係,都跟你沒關係。”
沈鬱白騎著車,沒有繼續說話。
林杳也隻看得見他的後背,看見單薄的衣服貼著他的肩胛骨,更顯得氣質涼薄。
她聲明:“我最多還會在你家住一年,這一年裡,我管好我的事,你管好你的事,就順利過去了。”
林杳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她和沈鬱白不是同路人,她的世界和你的之間,需要留出一道空隙。
誰都不要越過雷池。
後來的氣氛一直很沉寂,沈鬱白一句話都沒回她,沉默地開車,沉默地把車熄了火,上了樓。
林杳把大門關上,回房收拾著開學要用的書。
她找到了那頁寫好的歌詞,沈鬱白說他開學就要表演,不知道這張詞還有沒有用。
洗完澡以後,林杳沒有吹頭發的習慣,反正短發沒一會兒就乾得差不多了,她就靠在陽台邊上晾頭發。
她盯著手裡那張歌詞,盯了好久,最後還是把那頁紙折成了紙飛機,眯著一隻眼對準沈鬱白陽台上的小桌子,扔了過去。
紙飛機堪堪降落在桌子邊沿,林杳靜靜看著,然後回了房。
夜裡窩在床上的時候,林杳聽見自己床頭的牆被敲了幾下,她睜了眼,從床上坐起來。
對麵沒繼續敲下去,聲音穿過牆體傳過來,悶悶的:“睡了嗎?”
林杳看了眼那堵牆,抬手,屈著手指輕輕敲擊,作了回應。
對麵沉寂了好一會兒,林杳都快睡過去了,迷迷蒙蒙間才聽見那邊傳來極其微弱的一聲:“你真讓人捉摸不透。”
前腳跟他說他隻要管好自己的事,後腳卻給他扔了紙飛機過來。
明明之前拒絕了他,卻還是給他寫了詞。
林杳困了,眼皮子都搭在了一起,她用僅剩的清醒回答他:
“那你就彆把我看透。”
聲音很弱,林杳不確定沈鬱白能不能聽得見,卻也沒精力再想下去。
沈鬱白摁滅了台燈,房間裡黑漆漆的。
櫃子上擱著的倉鼠籠子裡還鬨騰得不行,小家夥半夜裡跑起了跑輪。
他全身隱匿在黑暗裡,尾調輕極了:
“是我想錯了。”
他跟你之間,怎麼可能一點一點計算清楚。
可他現在連問你去你家的那個人是誰的資格都沒有。
34 黑月光
國際高中迎新那天, 林杳剛去學校報名,隻上了一上午的課,中午就回了家, 第二天才正式開始上課, 所以當天有空能去沈鬱白的學校看表演。
當天是允許家屬進校的,沈科正好出了差,萬茜在家挑著衣服, 讓林杳也跟著一起去看看。
林杳本來想留在家裡學習的,萬茜遺憾地歎氣,又勸:“一個人在家多沒意思啊,跟我一起去吧。”
她張了張嘴,想著反正自己也沒什麼事, 就答應了下來。
國際高中的迎新陣勢很大, 還在大操場專門搭了舞台, 有燈光, 攝像機掛在機械臂上,追著人拍。
林杳站在人群外圍,把頭發撩到耳朵後麵,抬頭看見舞台五光十色的燈光,音響的聲音響得震天。
觀眾席上有學生自備了熒光棒,三兩個圍坐在一起,新生現在都沒有校服,所以林杳站在裡麵也不算突兀。
萬茜舉著手機拍著照,咕噥著說不知道沈鬱白是第幾個出場。
操場周邊沒有什麼遮擋物,風就刮得肆意了一些, 林杳把衣服的領子往上扯了扯。
這個年紀的學生聽的基本都是流行樂,KPOP占了大半, 有很多女生上台跳了大火的女團舞,場麵一下子熱鬨起來。
其實林杳不太聽歌,寫作業的時候偶爾會聽聽純音樂和白噪音,所以對今晚表演的歌曲都是一知半解,隻覺得在場的觀眾都躁了起來,很興奮。
她沒仔細數過,隻是一個節目挨著一個節目地看,直到王栩文拎著話筒走上去,萬茜拍了拍她,林杳驟然抬眼,看見花花綠綠的燈光下,沈鬱白穿一件灰白色半袖,低斂著眉眼調吉他上的弦。
萬茜問她:“杳杳,我手機沒電了,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給小白錄個像。”
林杳點點頭,把手機遞了過去,然後直了直脖子,視線穿過前方的人海,重新落回到他身上。
跟他比起來,王栩文穿得就格外誇張了寫,還踩著一雙柳釘靴上台,黑皮夾克直反光,估計是想學九十年代的搖滾樂隊的裝扮。
但是林杳聽過沈鬱白寫的那歌,明明是首慢節奏的民謠。
她往旁邊瞥了一眼,看見萬茜兩指放大,鏡頭正好框住了沈鬱白整個人,少年身高腿長的,一隻腿屈著,另一條腿伸得很直,端著把吉他,手指隨意地撥了幾下,試著音。
下一秒,他抬了眼。
林杳不知道沈鬱白是怎麼在這麼繚亂的燈光裡、這麼擁擠的人群裡,把她給挑了出來,手機攝像頭還正好錄進了他的注視。
萬茜見他看了過來,就騰出一隻手跟他打招呼,林杳也學著她簡單地晃了晃手,證明自己看見他了。
燈光暗下去,場內隻剩下觀眾壓低的竊竊私語,說著什麼“原創曲目誒,好厲害。”
“彈吉他的男生是誰,還挺帥。”
“沈鬱白,他還挺有名的吧,還是國外賽車隊的呢。”
……
下一秒,吉他被緩緩撥動,場內靜了下來,剩兩束燈光照在台上兩個人身上。
沈鬱白隻是個在旁邊伴奏的,似乎並不打算出聲,隻有王栩文的人聲從音響裡揚出來。
那是林杳寫的詞,每個字都是,在夜裡嚼爛了無數次,再落筆到紙上的。
很多個夜晚,沈鬱白在陽台練吉他,林杳就靠在床邊,咬著筆頭琢磨要配一副什麼樣的詞,很偶爾的也會盯著落地窗發呆,靜靜地讓夜風吹著她腳尖,單純地聽沈鬱白彈奏,那一刻會覺得心情很安寧。
/如果能 長出第二顆心臟/
/我要交換 破碎人生的理想/
/用一把鏽骨 敲破靈魂的軀殼/
/剝 開烙在肋骨上的傷/
/不在意漂亮不漂亮/
/去找我的烏托邦/
台上的人在大聲唱,林杳就坐在台下,很輕地哼著調子,吉他聲激烈起來,林杳看見沈鬱白的手指不停地撥著弦,進了副歌部分。
/我是西方的金斯伯格 東方的史良/
/是盧浮宮的萊斯特 是無冕的王/
/我舀太平湖水灌思想/
/翻過浪浪山巔取太陽/
/他們說 人生多跌宕 世事皆無常 苦酒釀悲愴/
/可我隻怕被遺忘/
“……”
沒有人出聲,大家跟著節奏慢慢揮著熒光棒,林杳聽著自己寫的詞被唱出來,心裡還是有相當大的滿足感的。
興許很多人聽不懂這詞裡講的什麼,這首歌也許隻會出現這麼一次,但是林杳覺得也挺值。
她張了嘴,無聲地哼唱著尾調,沈鬱白終於出了聲,給王栩文當和聲。
幾個人的聲音有輕有重,在今夜交彙在一起:
/請記住我 姑娘/
/我叫 /
“——遠方。”
吉他聲漸息,打光的燈也暗下,台上人撤了場,萬茜拉了林杳一把,叫著她:“走吧,咱倆去後台找小白。”
還沒等兩人走到後台,沈鬱白就出來了,灰白色外套裡麵還是純白的校服,本來領口處還配了個領結的,但沈鬱白戴不慣那樣的東西,就直接扯了。
後台的老師還指著他倆說:“明天一定要穿全套校服。”
她點了點沈鬱白:“尤其是你,我都逮到你好幾次了。”
沈鬱白摸著脖子,懶聲敷衍著:“好好好。”
老師讓他把吉他送回學校樂器室裡,沈鬱白轉了個身,看見林杳和萬茜都等著他。
王栩文穿不慣柳釘靴,走路像鴨子,他從後麵搭上沈鬱白的肩,然後又看見了林杳,訝異地愣在原地。
萬茜問沈鬱白:“你還看表演嗎,還是跟我們一起回家?”
沈鬱白看了眼林杳,林杳的手還插在兜裡,跟他對視一眼,又被王栩文驚訝的視線給看怕了,就扭開了頭。
他被那種訕訕的小表情被逗樂了,很輕地笑了下,頂了頂肩上的吉他包,跟萬茜說:“我先把東西送回樂器室,然後一起回去。”
萬茜說了“好”,她覺得口渴,就說:“那你帶著杳杳去,我好渴,先出去買水喝,你弄完了在門口找我。”
沈鬱白點了頭,萬茜走了以後,王栩文差點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他叫嚷著:“你倆到底什麼關係啊?親戚?表兄妹?青梅竹馬?”
沈鬱白不耐煩地把他推開,“嘖”了一聲:“有你什麼事兒啊。”
沒一個猜到點子上的。
林杳隻是站在一邊,沒摻和這個問題。
王栩文好像還不知道她住在沈家的事,也不知道她是沈家資助的那個學生。
統計分數的老師叫著組號:“第11組的人呢?來候場啊,待會上去領獎了。”
王栩文回頭應了一聲,咬著牙跟沈鬱白說:“晚上我再問你,電話保持暢通!”
他又偷瞄了林杳一眼,臉上掛著一副“好兄弟翹了我暗戀對象”的表情,然後憤憤不平地踩著柳釘靴回了後台。
沈鬱白:“……”
有時候覺得,他這樣懶的人能跟王栩文成為朋友,也是夠義氣的,這人不僅屁話多,屁事也多,唯一的優點就是沒心眼兒,夠天真爛漫的。
終於把人弄走了以後,沈鬱白在前麵帶著路,還招呼著林杳:“跟緊點,現在天黑。”
林杳抬步跟在他身後走,看著他單肩背著的吉他包慢慢地晃,打在少年挺直的背上。
其實也沒有那麼黑,國際高中連小路邊上都裝了路燈,敞亮得很。
隻是教學樓裡暗得很,因為學生都下樓去操場看表演了,教室裡都熄了燈,整棟樓都是空的,一點兒人聲都聽不見,隻有樓底下樹叢裡的蟬一聲又一聲地叫。
沈鬱白踩上樓梯,這裡視線昏暗,林杳本來想拿出手機照個明,結果一摸兜才想起來她的手機還在萬茜手上,又隻能作罷。
“你看不清?”沈鬱白問她。
林杳抬眼望了下,確實有點看不清,但不至於兩眼一抹黑,於是就答了:“還行,能好好走路。”
不過她還挺納悶的,這樣的學校居然不給樓道裝燈的嗎?
沈鬱白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了,順嘴解釋了一句:“這棟樓的燈管今天剛壞,還沒叫人來修,總之小心一點。”
林杳乾巴巴應了聲。
樓上的樂器室沒鎖,沈鬱白把吉他輕輕擱在架子上,把門掩上了。
下樓的時候沈鬱白還走在前麵,矮了林杳一頭,她眯著眼,借著一點點熹微的月光,能看清他的頭發在風裡輕顫。
微風送來很淡的青檸香。
沈鬱白輕微側首,略略抬著下巴,狐狸相很迷惑人,眼尾像帶了勾子,輕輕上揚,卻又不顯得妖嬈。
林杳直問:“你走著走著突然看我乾什麼?”
沈鬱白的喉結動了下,嗓音沉了下去,空了兩秒的拍才答:“你猜。”
她安靜地凝視著他,月光很暗,也很涼,照亮她後背,烏黑的短發也被照得發了亮。
林杳的眼睛一貫很好看,清淩淩的,沒什麼多餘的心思,足夠坦蕩。
她向來不喜歡把問題搞得太複雜,就把一直在想的問題說出了口:“那以前那幾次呢?也要我猜?”
沈鬱白安靜了一會兒。
“哪幾次?”
“你今天在台上,上次在摩托車的後視鏡裡,還有之前的很多次。”
總是做事做到一半,然後就抽了神,抬眼看看她,不知道在看什麼。
還老是說一些模棱兩可的話來試探,做一些彆有心思的事,之前林杳沒有想過沈鬱白為什麼阻止她住校,為什麼總是莫名其妙地關心她,她那時候甚至以為沈鬱白叫那隻倉鼠“杳杳”是為了嘲諷她。
後來回憶了一下,沈鬱白的語氣裡根本聽不出嘲諷,他故意在沒人的時候,故意在她麵前那麼叫,試探著她的態度。
第二次見麵的時候還是隻會在巷口拍巴掌看好戲的人,後來也願意衝進巷子裡把她拉出來,帶她去看月亮放鬆心情,給她抓娃娃,細心地給她的傷口上藥。
至今為止,憑林杳對沈鬱白的了解,他沒對彆人這樣。
他正企圖一點一點越過雷池。
如果林杳不是林杳,她會動心。
但下一刻,林杳冷靜地說著:“沈鬱白,我一直以為你心還挺冷的。”
她聲音愈來愈輕:“但你現在是不是有點昏頭。”
35 黑月光
沈鬱白的眼睛與夜色融為一體, 兩人靜靜地對峙著,誰也沒有再開口。
氣氛沉寂了好一會兒。
“這就是你猜出來的結果?”他突然問。
兩人本來還在繼續往樓下走,林杳還沒應聲, 就見他因為那一瞬的失神, 腳下踩了空,整個人朝地麵倒去。
她下意識伸手撈了他一把,想把沈鬱白拽住, 林杳的手緊緊握著他的手腕,結果卻不敵一個成年男人身體的重量,被帶著也倒了下去。
幸虧樓梯已經快走到底了,摔得還不算狠,沈鬱白用胳膊墊在她腦袋底下, 林杳隻有肩膀撞了一下。
他應該摔得不輕, 兩人落地的時候林杳聽見他悶哼了一聲, 背脊狠狠摔在地麵上, 灰白色的外套被壓出道道褶皺。
林杳“嘶”了一聲,瞬間用胳膊支起身子,側立在沈鬱白身邊。
她心想著,眼睛不拿來看路,老是回頭看她,吃虧是正常的。
一樓是亮的,一陣風從樓道口打進來,林杳的頭發被風帶得往前跑,外套貼合著脊背,勾出漂亮的蝴蝶骨。
她回頭看他, 想說些什麼來著,卻又對上他安靜的視線。
沈鬱白沒從地上起來, 隻是動了動眼珠,看著少女被月光照亮的半邊臉,抿住的唇角彰顯著她現在不太好的心情。
他淡淡道:“那你呢?”
林杳理了下頭發,身上撞得疼,說話聲音也有些煩了:“我什麼?”
“在我看向你的時候,你沒有看向我嗎?”
你沒有從後視鏡裡看我嗎?
你沒有抬頭看舞台上的我嗎?
你剛剛在樓梯上沒有低眼看我嗎?
林杳不說話,指尖頓了頓。
沈鬱白起了身,一隻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繃著唇角,漂亮的眼睛微微下落,睨視著她耳旁的發,然後抬手,用帶著涼意的指尖撚起她的頭發,蹭過她耳後的皮膚,幫她把頭發理好。
他聲音很低,幾乎隻剩下氣聲:“如果沒有的話,你又怎麼會發現我在看你。”
“小狼。”他這麼叫她,像是真的覺得她沒心肝。
“如果我是昏了頭,那你呢?”
——你就絕對地清醒著嗎?
林杳垂了眼,抬了胳膊把他的手給打開,然後撐著身子從地上爬起來,拍掉了衣服上沾上的灰。
“我比你清醒,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沒心情跟你玩兒這個。”她回頭,看著他的視線有些冷淡,繼續說,“我會跟萬阿姨說,從你家搬出去。”
林杳往樓外走,頭都不回,沈鬱白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操場裡的音樂聲還很響,歌聲飄散在學校上空,地麵好像都震得發顫了。
他活動了一下脖子,背部還在發痛。
林杳先一步到了學校大門口,萬茜正在車裡等人,往她身後看了眼,問著:“小白還沒出來嗎?”
她躲開萬茜的視線,抿了抿嘴唇,應著:“應該快出來了。”
林杳進了車裡坐著,萬茜把手機還給她,還說著:“有個未接來電,你看看要不要回一下。”
她打開手機看了下,是白檸打來的,林杳回撥了過去。
車裡有些悶了,她把車窗打開,視線移到窗外的街景上,學校裡麵還是吵吵鬨鬨的,外麵卻安靜得很。
白檸問著:“剛剛王栩文一直衝我鬼哭狼嚎的,你去他們學校看演出了?”
她張嘴,“啊”了一聲,說:“是,反正也沒事做。”
白檸那邊好像正在看電視劇,她弟弟在客廳哭喊,家裡人都哄著,還催:“天天就知道看電視,弟弟哭了不知道哄哄,怪自私的。”
她跟林杳說了句“等會兒”,然後把手機拿遠了些,痛快地翻了個白眼:“他是王子嗎?得全家人一起哄他高興?你要是想讓我治他我就給他兩巴掌,你看他還敢不敢哭。”
弟弟哭得更凶,白檸懶得聽他們罵自己,直接從沙發上下來,把自己鎖在臥室裡。
她推開窗戶,終於覺得稍微能喘上一口氣。
“行了。”白檸說,“家裡麻煩事一堆。”
她懶得聊自己的破爛家人,還是問著剛剛的事:“王栩文好像還不知道你跟沈鬱白住一起了,你們就打算一直瞞下去?”
這話說得挺怪的,雖然確實是住一起了,但是被這麼說出來,親密關係好像更重了。
林杳擰了擰自己衣服上的袖扣,皺著眉想說“馬上就不住一起了”,但是抬眼又看見萬茜還坐在駕駛位上,於是又把話咽了回去。
白檸:“而且王栩文還挺……”她卡了下殼,“那啥的,你要是沒那意思,就跟他說清楚?”
林杳沉吟一下:“我跟他不算熟,但他還幫過我,我不知道怎麼提這個事。”
白檸回想了一下,悠悠反問:“他幫過你?”
此時沈鬱白恰好從校門口出來,他輕輕抬眼往車裡看了一下,然後又低下去,拉開了車門,跟林杳兩個人一人坐一邊,也打開了車窗。
車裡擠入他的氣味,林杳動了動眼睛,儘量不去看他。
電話裡傳來白檸的解釋:“啊,你說的是去海城的那次?”
“打給你的那筆錢跟他半毛錢關係都沒有,那都是沈鬱白拿自己以前賽車的獎金給你用的。再說了,王栩文哪裡知道你的賬戶。”
一秒、兩秒、三秒。
林杳的手指後知後覺地顫了下。
萬茜開了車,風從車窗裡往裡灌,林杳的眼睛被吹得有點乾,她微微閉住眼,不知道能說什麼。
對麵白檸的房門被狠狠敲了幾下,白檸重重歎了口氣:“先不說了。”
電話被掛斷,林杳低了低眼,把手機塞回兜裡。
風太大了,她把車窗關上,坐直了身體,用指甲輕輕扣著座椅墊子上的紋路。
隻聽得見風聲和車輪碾過地麵的聲音,其餘的一切都很靜。
林杳往沈鬱白那邊瞥了一眼,看見他微微闔住眸子,後脖頸上的碎發被風吹起來,領口被灌了風,能看見肩胛骨上的淤青。
估計是剛剛摔出來的。
——【在我看向你的時候,你沒有看向我嗎?】
有。
儘管心理上說著不能,生理上卻已經把視線挪過去了。
下了車以後,林杳說自己要去便利店買點東西,萬茜本來想叫沈鬱白跟著一起去,結果那人看了她一眼,語氣極淡:“不用了,她能行。”
後來萬茜說要不要她跟著一起,林杳搖搖頭:“沒幾步路,我自己去吧。”
她去了對街的藥店,買了幾管藥膏,回去的時候把塑料袋掛到了沈鬱白房間的門把手上,然後一個字也沒說,回了自己的房間。
今夜沒有念詩的聲音,表演結束後他也不需要練吉他了,夜靜得嚇人。
林杳躺在床上有點難眠,她睜了眼睛,想著自己今晚對沈鬱白說的話是不是有點重了,過於無情了些。
“咚咚——”
隔壁敲了兩下牆。
林杳撐著身子坐起來,盯著牆麵,沒有任何回應。
“林杳。”沈鬱白輕輕念著她的名字,聲音穿過那堵牆,變得悶,變得模糊。
他問:“你什麼意思?吊著我?”
剛說了那麼堅決的話,說他昏了頭,轉眼又給他買藥膏。
上次兩人鬨得不愉快的時候也是這樣,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這招倒是被她用得熟。
可他偏偏很吃這一套。
林杳沉默了兩秒,跟他說:“沒有。你護了我一下,算感謝。”
她頓了頓,“這件事跟那件事,是分開的。”
“哪件事和哪件事。”他問。
林杳又躺了回去,沒直接回這個問題,隻說:
“當朋友吧,沈鬱白。”
對麵良久沒有應答,林杳一度以為他又要以沉默應對,然後兩人就繼續冷戰,以後一個字都不說。
結果,下一秒,她又清清楚楚地聽見對麵少年的聲音:
“我不。”
十八歲了,還是叛逆。
林杳沒理他了,沈鬱白瞥了眼籠子裡的倉鼠。
他不喜歡溫順的,最初隻是覺得林杳身上的刺很有意思,人很凶,冷冰冰的,卻是個老好人,渾身的骨頭都是硬的,偶爾也會有柔軟的時候。
沈鬱白喜歡有距離感的關係,最開始也沒想讓林杳為他轉個頭,他覺得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才是最美麗的關係,他能在心裡一點一點美化她。
現在他變了。
沈鬱白現在覺得,如果林杳喜歡他的話,自己的好感也不會消失。
塑料袋裡的兩管藥膏還躺在那裡,沈鬱白看了一眼,沒上藥,直接潦草地躺在床上睡了。
他甚至忘了王栩文今晚說的要讓他電話保持暢通的話,手機早早就關機了。
於是第二天就遭到了王栩文的質問。
沈鬱白覺得太陽穴都發痛。
“你又不是沒見過她來我家,還問這個問題做什麼?”
王栩文試探性問:“所以你倆真是青梅竹馬?你以前怎麼從來不說。”
他頭疼:“你管這麼寬。”
王栩文把這句話當成默認,他僥幸地想著,反正沈鬱白說了他對林杳沒意思,天降打敗竹馬不是常有的事?
“對了對了。”王栩文又想起來,“趙旭東他們想用你家的大顯示屏玩遊戲,我們能去不?”
沈鬱白手裡轉著的筆一下子停住,他眨了眨眼,思考了兩秒。
“去唄。”他說。
“什麼時候能去?”
沈鬱白突然笑了,“隨便,你們有空就能去。”
青梅竹馬?他可沒承認過。
青梅竹馬隻是住得近,他跟林杳現在可住在一起。
但沈鬱白不打算說,直接讓王栩文發現就好了。
他已經聽煩這個人成天把林杳掛在嘴邊了。
36 黑月光
沈鬱白帶著人從外麵回來的時候林杳正在房間裡寫作業, 住進沈家以後她就回家自習了,會比以前回來得早。
底下吵吵鬨鬨的,說話聲音很大, 林杳擱了筆, 把房門關嚴實。
一夥人直接坐在客廳的地毯上打開了顯示屏,沈鬱白借口上樓放書包,單獨上了樓。
在路過林杳房間的時候, 少年駐了足,在她房間門口待了一會兒,然後抬手敲了幾下,示意她樓下有人。
他換掉了校服才下樓,王栩文仰頭看他一眼, 催著:“真慢, 快點, 我摁開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