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
他像是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一連寫了好幾句, 那點錢也是杯水車薪,根本頂不上那麼多人的工錢, 林平這幾年都不敢回家,之前有一次欠了底下人的錢,他們追到家裡,那時候林杳小,把她嚇得夠嗆,他怕回家了又被人找上家門,隻能窩在工地,每天兩頭打轉。
不敢對老板趾高氣昂,也不敢虧待工人,兩方麵為難。
但是現在老板人都找不著了,所有的責任落在他一個人頭上,欠的工錢都成了林平拖欠的,當初他法盲,簽合同的時候也不懂,現在成了責任人,警察找上門好幾次。
“囡囡啊,爸爸沒本事,錢還不上,成天隻能東躲西藏,連家都不敢回,已經不記得上次見你是什麼時候了,沒給你買過一件衣服,也沒參加過一次你的家長會,什麼都沒為你做過,你應該怪我的。”
他哭,身體抖動的時候撞到了手邊的一瓶農藥,林平摸了把眼睛,把最後幾個字寫完。
“但是,爸爸真的很愛你。”
他顫顫巍巍地貼好郵票,把信塞進郵筒裡,手機早就被他丟了,他沒有看見過林杳的消息,隻能通過最原始的方式,說句爸爸愛你。
那個雨夜,煙灰缸裡的煙灰被窗外飄進來的雨落濕,農藥瓶子滾到床底下,林杳再也沒有了爸爸,窗外那個晴天娃娃成了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隻的孤品。
讀完所有的文字的時候,林杳發覺自己的眼睛乾得發疼,她打開衣櫃,收拾了幾件衣服,套上了一件更厚實的外套,在手機上定了當晚去海城的車票。
阿婆還在屋子裡邊哭邊打電話,聽見外麵的聲音就衝出來,急急拉住她:“囡囡你現在要去哪兒?你去睡覺,明天還要上學。”
林杳坐在地上,把球鞋的鞋帶扯得很緊,低著頭,垂下去的短發擋住整張臉,她手上的筋繃起來,說:“我要去把爸爸接回來。”
阿婆看不清她哭了沒有,但是林杳的聲音確實有點發抖:“總不能叫他死在外麵,他好久都沒回過家了,應該在家待一陣兒再走。”
她穿好鞋子站起來,不著痕跡地搓了把臉,背對著阿婆說:“您先睡吧,您年紀大了,彆搞壞了身子。”
林杳拉開門往外走,夜風直剌剌地衝進她的衣領裡,阿婆在身後叫她:“你才多大,太危險了,你等等!”
她情緒有些上頭,把外套的拉鏈拉到頭,一邊在燈下走一邊覺得眼眶濕了又乾,打了車去車站,在車站大門口看見了靠在車邊的舅舅。
舅舅少見的嚴肅,拉著她的肩膀就把她扔進車裡,車裡一股子煙味兒,林杳掙他,讓他放開,舅舅不鬆手,把車門鎖上。
她情緒有些失控,紅著眼睛衝他吼:“我爸爸還沒回家!”
“林杳!雖然你都這麼大了,也不代表我就不能揍你了。”舅舅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接通,對那邊說,“嗯,人逮到了,待會兒就送回家。”
她突然安靜下來,嗓音平靜得不像話:“你揍我吧,把我打死吧,反正我就是個爛人,我害死了金星鑫,害得金友媛被強.奸,我爸因為我不敢回家,我活著就是來害人的。”
“他們都死了。”她麵無表情,眼淚從眼眶裡掉下來,“舅舅,他們都死了……”
駕駛位的男人錘了一下方向盤,車笛爆出一聲響,“誰們都死了?阿婆還活著,你舅舅我還活得好好的,你死什麼死?少想這些有的沒的,你也不要老想著金家那倆的事兒,這麼多年有誰怪過你?”
“我怪。”她把頭偏向車窗,“我怪自己。”
舅舅不說話了,低頭撈了根煙想點燃,卻發現打火機沒油了,他發了怒,把打火機重重扔出去,罵了一個“操”。
車輛被發動,他踩了油門,“上好你的學,有個好學曆,掙錢養阿婆,過好你的日子,這就是你的任務。你爸爸的事我和阿婆自然會處理,你個小屁孩插什麼手。”
人這一生要經曆幾次蛻變才能長大?
第一次是看見金星鑫倒在血泊裡,看見金友媛蜷縮在垃圾桶旁邊的時候,林杳嚇得蛻了第一層皮,自此再也不會在親人麵前撒嬌。
第二次是阿婆踏著大雪中的六公裡,她蛻了第二層皮,大家隱隱看見她故意露出來的翅膀,卻沒看見她用翅膀蓋住的醜陋,從那天開始,所有人都認為她是聽話乖巧的好學生,可林杳每天笑得臉都要僵掉,就為了討人喜歡。
第三次大抵就是現在了,林平死了,舅舅說她是小屁孩,林杳在這一瞬間瘋狂地想長大。
她沒說話,回了家,在自己房間裡待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阿婆準備乘車去海城,林杳就從房間裡出來,說她必須跟著去。
結果阿婆第一次這麼篤定地拒絕她,說她還太小,這種事情不該讓她去。
“小”“沒成年”“不成熟”。
所以就被隔絕在很多事外麵。
阿婆把門關上,林杳蹲坐在地板上,把下巴埋進膝蓋裡。
她把自己塞進被子裡,沒有去學校的心思,醒的時候想哭,睡著了就做噩夢,夢見金星鑫指質問她,金友媛朝她哭,她卻抖著嘴唇什麼也說不出來。
白檸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林杳從噩夢裡醒過來才看見,她的聲音蒙在被子後麵,鼻音重,啞得不像話,白檸聽出來些什麼,問她怎麼了。
林杳發覺自己已經哭不出來了,兩眼茫茫地看著天花板,聲音輕飄飄的:“我沒有爸爸了。”
白檸怕她一個人悶著把人給悶壞了,就來家裡找她,盤腿坐在她床邊,用濕毛巾敷在她眼睛上。
“我還不知道你是會哭的人,眼睛都腫成什麼樣了。”
林杳的視線一片漆黑,她雙唇微張,喘了幾口氣。
她是獨了一點,性格好強了一點,但也不是沒有感情的怪物。
擺在床頭的手機又響了幾道,林杳爬起來,毛巾滑落在身前,她眯著眼睛很艱難地看清了上麵的字,是舅舅打過來的。
“阿婆……今晚不回去了,今天老師說你翹課了,明天收拾好心情,去上課。”
林杳張了張嘴,問:“為什麼不回來?事情很棘手?不就是把屍體帶回來——”
她話說到一半,電話裡傳來半截話:“王玉蘭的家屬,王玉蘭——”
林杳差點兩眼一黑,她穩了穩:“你在醫院?阿婆怎麼了?”
對麵久久沒傳來聲音,林杳的嗓子已經喊不出話來了:“我問呢,阿婆怎麼了?”
“暈倒了,剛送醫院。”舅舅的聲音帶著點滯澀。
林杳覺得渾身都沒了力氣,她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可以這麼倒黴,所有壞事都碰在一起。
她的肩膀塌下去,頭低著,把手機從耳邊拿離,湊到唇邊,用乾澀的聲音說:“我現在就過去,你彆攔我了,我不會聽的。”
林杳掛了電話,從床上爬起來,想出去,跟白檸說話的時候都沒什麼勁兒:“你先回去吧,我得去海城一趟。”
白檸皺了皺眉,“不行,你不能一個人去。”
她掏了手機,“我給王栩文打電話,問問他爸爸能不能開車送我們,海城不遠,走高速很快,我跟你一起去,你一個人不要到處跑。”
車到的時候,林杳正低眼站在小區門口,白檸拉開車門的時候發現王栩文也在,便狐疑著問:“你也跟我們一起去?”
王栩文轉頭,“嘿?這是我家的車,你管我去不去。”
話一說完他就變了個嘴臉,身子往裡挪了挪給林杳讓座:“林杳快坐進來,外麵冷。”
林杳坐了進去,王栩文放了幾顆糖在她手心,安慰著:“彆著急,我肯定幫你搞定。”
他爸透著後視鏡古怪地看他,王栩文想起來這老頭不讓他早戀,於是又湊過來拍拍他爸的肩膀,吹著牛皮:“我老爹可牛,而且為人仗義,肯定會幫你把事情辦好的。”
林杳把手裡的糖拆開塞進嘴裡,閉了閉眼,沒有立人設的心思,隻是很累地說了句:“謝謝你,但這是我自己家的事,讓我自己來吧。”
就這一句話,就夠王栩文樂嗬了,笑著撓了撓脖子,說沒事沒事,都是朋友。
他掏了手機,眼睛轉了轉,給白檸發消息:“如果這次我幫林杳把事情辦得妥帖了,她會不會對我多一些好感?”
白檸無聲地翻了個白眼,給他發了個豎中指的表情包,並配文:
“滾。”
“你用什麼辦?用你的牛皮嗎?”
19 黑月光
王栩文撇撇嘴, 回了白檸一個豎中指的表情包。
他忿忿地把手機扔到一邊,轉頭看見林杳已經靠在白檸肩膀上睡過去了,白檸朝他做了個手勢, 示意他小聲點, 王栩文這才看見林杳紅得腫起來的眼睛。
他感覺有些懊惱,自己剛剛不該表現得那麼輕鬆,本來是怕林杳心情沉重, 所以故意想把氣氛調動起來,可能還是讓她安靜休息比較好。
這麼想著,王栩文把車窗給關上,免得太涼。
駕車去海城大概隻要兩三個小時,林杳先去了醫院, 阿婆已經醒了, 非說自己沒問題, 急著要出院, 被林杳摁住。
之前一直說帶阿婆去體檢,結果放假的時候跟金友媛去了歡樂穀,這事兒就耽擱了下來,這次林杳意識到這件事已經是不容緩了,口氣很強硬地說一定要做全身檢查。
阿婆躺回病床上,著急地哀歎:“那,那林平怎麼辦?那事還沒解決呢。”
林杳拍拍阿婆的手,垂著眼,一整天連口水都沒喝,她嗓子乾得要裂開:“我跟舅舅一起去。”
“阿婆, 我已經不小了,可以為大家做一些事了。”
阿婆淚眼婆娑, 盯著她腫起來的眼睛看了看,用皺巴巴又溫暖的手指蹭蹭她的眼角:“看咱們囡囡,都哭成小花貓了。”
林杳閉了閉眼,聲音很輕:“好好休息吧。”
她起身,輕輕關上病房的門,舅舅還坐在外麵抽煙,白檸和王栩文他們也沒走。
林杳坐在舅舅旁邊,問著:“阿婆為什麼會暈倒?爸爸那邊……?”
她想問,但是又不知道怎麼問,隻能模模糊糊地說了半截話。
舅舅懂她的意思,就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了,說雖然林平死了,但那群工人們還是要求追回工錢,因為簽合同的是林平,就算林平死了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這筆錢就是得從林平身上出。
如果不補上工錢的話,他們會集體起訴。
林杳抓了把頭發,“打官司就打吧,這筆錢誰拿的該誰出,把那群老板揪回來,讓他們把錢吐出來不行?”
“關鍵問題是,簽合同的是林平,那群老板堅稱自己隻是投資,項目虧了錢就撤資了,虧缺部分該林平自己承擔。”
林杳咬了咬嘴唇,這些人情世故距離她還太遙遠,她也不懂合同的效力,隻能乾著急。
她向學校請了幾天假,然後讓白檸和王栩文先回家了,林杳跟著舅舅律師事務所和工地兩邊跑,律師也犯難,說林平當初被坑了,他們就算打官司也沒有優勢,這筆債可能就落在他們頭上了,可能需要對林平的遺產進行全麵清點,補上這個缺口。
林杳那幾夜從來沒有睡著過,總是睜眼看著天花板,一看就看到了天亮。
白檸關心她,時常來問她情況,問她需不需要幫忙。
她和王栩文回家了以後還有點不放心,王栩文問起來,白檸就說是林平欠了工人的債還不上,王栩文問大概是多少。
白檸歎口氣,“他爸之前把所有存款都貼進去了,現在還差百八十萬吧,如果真把這筆錢判成林平的債,估計就是用林平名下所有的產權來賠。”
王栩文咂舌,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水果。
白檸走後,他想著自己答應了林杳要幫她解決,雖然當時林杳沒接受,但是王栩文就是很想出這個風頭。
他肯定不敢找自己家裡要那麼一大筆錢,他爸不追著他屁股後麵打才好,於是他在沙發上七扭八扭的,給沈鬱白打了個電話過去。
“小白,那個——”
王栩文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邊傳來道懶散又清晰的“滾”字。
他“誒”了聲,哄著:“彆急著掛啊,沈哥、沈哥行了吧?”
沈鬱白簡直懶得搭理他,不貧嘴就說不出話來一樣。
“說。”
“就是那個,林杳啊……”
他嘰裡呱啦說了一大通,說得口乾舌燥,罵那群資本家多麼多麼無良,林杳多麼多麼可憐,說林杳哭得多麼多麼傷心。
沈鬱白安靜地聽著,室內沒開燈,隻有遊戲機還亮著,他丟了手柄,屏幕上的賽車一頭撞在欄杆上,顯示“Game Over.”
少年把腦袋往後仰了仰,手肘搭在膝蓋上,又慢又輕緩地反問:“哭了?”
他兩眼盯著空蕩蕩的天花板,下意識想起那夜在公園路燈下看見的潮濕的眼睛,凝著淡淡的水霧,卻偏被她忍回去。
沈鬱白眨了幾下眼睛,很輕地嗤笑:“關我什麼事?少來煩我。”
他慢悠悠地咬著字:“你真以為我是慈善家啊,隨手就拿那麼一大筆錢送給她?你要是想幫她你就自己想辦法,找我乾什麼?”
沈鬱白果斷掛了電話,又從床上翻下去,重新撿起手柄,卻始終不見他摁下一個按鈕。
他表情淡然地凝視著屏幕,不知道在跟誰說話:“你覺得她稀罕我幫?幫了她她還得嫌我煩。”
“林杳可是一點恩都不會記上我的。”
“……”
某種程度上來說,沈鬱白是足夠了解林杳的,他一點也沒猜錯,林杳很討厭找彆人幫忙,好像這樣就證明她已經無能為力了。
所以當王栩文迫不及待地去林杳麵前逞英雄的時候,反而讓林杳氣得失語。
她自認和王栩文算不上熟,也受不住這麼大個恩情,不好直接當麵說什麼,隻是在電話裡歎了又歎:“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你的好心,但我說了這是我家的事,我會自己解決,不好叫你破費。這筆錢我一周內就會打給你,抱歉。”
王栩文聽出來她情緒不大好,也不敢說話了,表情還震驚著,覺得這與他之前認識的那個笑得乖乖甜甜的林杳簡直不是一個人,他下意識以為人在疲憊的時候確實容易發火,於是就噤了聲,問白檸自己是不是等林杳處理完這件事以後再去聊天比較好。
白檸看看他,很老道地說:“這件事我們都彆插手,林杳不喜歡蒙受彆人的幫助,不管是真的好心還是可憐她。”
這就是王栩文不懂的了,他問為什麼。
白檸跟林杳認識得久,她知道林杳的經曆,就撐著臉低歎:“大概就是覺得,自己不配,也還不上這份情誼,所以乾脆就彆欠下人情。”
說完了,她又想起來什麼,疑惑地問王栩文:“不過你是從哪兒搞到那麼多錢的?”
王栩文沒什麼所謂:“讓小白幫忙的啊,他之前開賽車的各種比賽獎金什麼的,都堆在那兒沒花呢,他富得流油,我就讓他幫幫林杳了。”
白檸冷笑:“你找沈鬱白幫忙,然後跟林杳說是你幫她解決的?”
她雙手作拱拳,“借花獻佛還得看您王公子啊。”
說完她就拍拍褲子走了,王家父母還留她在家吃飯,被白檸婉拒了。
王栩文坐在原地摳腦殼,嘟囔著:“那我最後還不是啥也沒得到,還被林杳討厭了,不賺倒賠。”
最後還是把林平名下的那套房子,也就是林杳現在和阿婆住著的那件房給抵押出去了,把錢將將補完。
阿婆的目前的幾項檢查都顯示正常,隻是最重要的腦部檢查還遲遲沒出結果,林杳讓阿婆先好好休息,阿婆不想繼續待下去,急著回家,說剩下的檢查回市裡的醫院做。
林杳想著市裡的醫院也更權威一些,就答應了下來,然後抱著林平的骨灰罐回家。
本來說要帶爸爸回家待一陣的,結果現在還把家也搞沒了,隻能先住在舅舅家。
坐在車上的時候手機響了好幾道,林杳打開一看,是王栩文,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還在生氣。
林杳籲出一口氣,回他:“沒有生氣。”
她把頭抵在車窗上,雖然不喜歡無緣無故受了彆人一份恩情,但是王栩文的這份心意林杳還是感謝的,至少在她遇到困難的時候,這個人願意伸手拉她一把。
她稍微對王栩文改了觀,連帶著對他的態度也沒那麼敷衍了,還讓王栩文好一陣驚喜,心想白檸說得不完全對,林杳還是有增加對他的好感的。
舅舅家沒有多餘的房間,他把床讓給阿婆睡,跟舅媽兩個人打地鋪,舅媽是個溫柔性子,二話都沒說,還問阿婆夜裡睡著冷不冷,要不要開個暖氣什麼的。
林杳睡客廳的沙發,半夜裡會突然睜開眼睛看著林平的骨灰罐。
她親手把林平的骨灰盒埋在老家的後山處,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被阿婆和舅舅抱住。
她這一次沒有哭。
已經大哭過一次了,就該長大了。
林杳重新背起書包上了學,卻沒有以前那樣愛笑了,胡玉婷隻覺得是因為她家裡出了事,人低落了一些,還經常安慰她。
沈科知道這件事以後,說想來看看,沈鬱白當時正在倒水,他盯著玻璃水杯裡的水位漸漸上升,然後在即將溢出來的時候摁了停,轉身跟沈科說:
“我跟你一起去吧。”
沈科倒是沒見他有過這麼熱心腸的時候,疑惑問他:“你去能乾什麼?”
沈鬱白抿了一口水,閒閒答著:“不乾什麼,就看看。”
那筆打給林杳的錢,被一分不少地退了回來。
少年用手指輕擊著杯壁,然後把水杯擱在桌台上。
他去看看她還有沒有哭,而已。
20 黑月光
沈鬱白還是第一次來林杳舅舅家, 沈科帶了點禮物來,阿婆連連稱謝,他接了老人遞過來的一杯溫水, 下意識問:“林杳呢?”
沈鬱白坐在桌子另一邊, 懶懶掀了眼皮。
阿婆說著:“她晚上九點多才下自習,現在還沒回家呢。”
“這就上學去了?孩子心情不好吧,可以多在家待幾天的。”
老人歎道:“她說自己待在家裡也會多想, 還不如上學去。”
舅舅這個時候還在外麵看店,家裡隻有阿婆在。
兩個大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沈鬱白無聊地用手撐著臉,另一隻手戳著放在桌子上的蘋果。
大概八點多的時候,家裡的門鎖響了幾道, 林杳拎著書包戴著口罩回來, 看見客廳裡坐了一窩人。
沈科先跟她打了招呼:“不是九點鐘下課嗎?”
林杳說話的聲音還泛著啞, 眼睫無力地垂下:“感冒了, 就請假回來休息了。”
阿婆跑去櫃子裡找感冒藥,林杳把包擱在客廳的茶幾上,沈鬱白微微側頭,這才看見那張小小的沙發上擺了一床被子,被角被捏得整齊,地上大剌剌地擱著幾個行李箱,裝著日常生活用品。
那筆錢被退回來以後,他問了王栩文,王栩文說林杳最後還是賣了唯一的房子,現在隻能跟著舅舅住。
他又把視線轉回去, 思緒晃了晃,抬了指尖點了點手邊的那顆蘋果。
阿婆四處都找不到感冒藥, 她說著現在下樓去買點,林杳站起身來攔住她:“我自己去吧,您彆忙活了。”
她走到玄關處又把鞋子換回來,沈科看了眼沈鬱白,提議著:“沈鬱白你跟她一起去吧,這麼晚了彆讓小姑娘一個人出去。”
想證實的事情已經證實了,林杳倒是沒哭了,隻不過態度看上去比之前更冷淡,他說不上自己該不該覺得失望。
沈鬱白踢開凳子站起來,應了一聲“哦”,然後轉身跟在林杳身後一起出去了。
晚上八點多,不算早也不算晚,街上還有不少人,林杳又把口罩往上捏了捏,為了保溫而把校服拉鏈拉到下巴處,說話的嗓音悶:“離我遠點,會傳染。”
沈鬱白沒說什麼,往旁邊讓了幾步,兩人的手肘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有巷道的風從中間灌過去,路燈恰好打在兩人影子中間。
零星有幾隻野鳥從頭頂路過,或是停棲在路邊的電線杆上,用小小的腦袋左晃右晃。
林杳扒拉開一家藥店的簾子,隨便要了幾款常規的感冒藥,沈鬱白站在一邊,隨口問了一句:“家裡有體溫計沒?還得量個體溫,說不準是低燒。”
藥店的老板開始推銷:“那要不再捎點退燒藥回去吧,以防萬一嘛。”
“行。”沈鬱白一口應下來。
林杳瞥了他一眼,又跟老板說:“用不著,普通的感冒藥就行。”
沈鬱白的嘴角往下落了落,眼角往上一挑,“給她感冒藥,給我體溫計和退燒藥。”
他不打算這個時候跟林杳計較來計較去,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讓人覺得不爽了,嗆人的本事是真高。
隻是聽了他那句話以後,林杳的視線很輕地往他身上落了落,又淡然地收回來。
兩人拎著各自的藥出了藥店,林杳本來打算徑直回家,又被沈鬱白扯住衣領,整個人往後踉蹌了一下。
“還有事?”她皺著眉問,這次沒有打開他的手。
少年低眸看了她一眼,又指了指街對麵的一家抓娃娃的店,用淡漠的表情說著幼稚的話:“陪我去玩一下,五分鐘就行。”
她不解,從沈鬱白手裡掙脫出來,“你真三歲小孩?”
沈鬱白拉著她的肩膀,林杳半推半就地被他帶過去,又聽見他語氣不軟不硬的:“你管我?”
走近了,她看見店門口立了個廣告牌,說娃娃機裡進了一批晴天娃娃的盲盒。
林杳的視線在上麵停了兩秒,又被沈鬱白拖進去。
店裡麵人很多,因為晴天娃娃又是最近新進的款,很多人都排隊抓那個,沈鬱白讓她先排隊,自己去販賣機換幣。
林杳沒管他,結果這人夠精打細算的,就換了十個幣回來,兩根指頭就能捏住那一摞。
她輕易不會露出無語的表情,這一秒倒是沒多加掩飾,嘴角抽了抽,“十個幣就夠抓五次的,你彆把我抓過來就是為了看個笑話。”
少年用指甲蓋頂飛一枚遊戲幣,又用另一隻手抓住,揚了揚眉,狐狸眼微微下落,盯著她:“你在旁邊看著就行。”
好不容易輪到他了,娃娃機裡就剩三個盲盒了,還都在犄角旮旯裡卡著,好抓的都已經被抓走了。
沈鬱白往裡塞幣,神情倒是漫不經心的,操控著爪子左擺又擺,最後一秒才拍下,四次裡中了兩次,總歸還是跟爪子的鬆緊程度有關。
最後兩個幣,他塞進去,側身給林杳讓了位,娃娃機裡還閃著五顏六色的燈光,店裡的音樂聲震耳欲聾,林杳隻看見少年回身望她,抬了抬下頜,嗓音寡淡:“最後一把讓你玩兒。”
林杳輕笑著“嘁”了一聲,走到機子麵前,握住了操控杆。
口罩隨著她呼吸的幅度微微起伏,林杳的視線聚焦在機子裡最後一個盲盒上,又抬手遮視線的短發撩到耳後。
沈鬱白抱臂側靠在一旁,看了眼她的側臉,又輕輕垂眸。
她把最後一個盲盒抓上來了,沈鬱白當場把三個盒子拆開,對著盒子上的款式看了眼,什麼也沒說。
然後他逮住一個四處跑的小男孩,扯著人家的衣服,語氣居高臨下的:“小朋友,我拿這三個跟你換那個。”
那小孩覺得他腦子有病,他手上那個是這一代盲盒裡最醜的那個,晴天娃娃根本不是笑著的,長了張稀奇古怪的臉,鬼臉娃娃還差不多,這人居然還用三個晴天娃娃跟他換。
這世界上有病的人不多了,於是小孩一口氣就答應了,美滋滋地抱著三個好看的娃娃走了,而沈鬱白把換過來的那個醜娃娃扔到林杳懷裡,說:“送你。”
林杳跟那張稀奇古怪的臉麵對麵,她做不出什麼表情,隻能一言難儘地抬眼看看沈鬱白,問他:“你什麼品味?”
“哈?”沈鬱白氣得有點想笑,斜眼看著她,意味不明地反問,“你不就喜歡這樣的嗎?”
她臉上沒什麼表情,把娃娃扔回給他,坦誠直言:“我不要,你自己留著吧。”
身後的少年沒說話,冷嗤了一聲,把娃娃揣進了兜裡,跟著她回去。
這個時候舅舅已經回家了,跟沈科兩個人肩撈著肩,林杳倒是沒見過這副場麵,還多看了幾眼。
舅舅跟他介紹起來:“沈科以前還跟著我練過一段時間的拳擊呢,當時天天來我們拳館。”
說完他又嘖嘖歎氣:“隻不過你這身子板太弱了,經不起揍,還膽子小,拳還沒揮你身上你就抱著頭蹲下去了。”
沈科的笑容有點尷尬,幾乎是有點咬牙切齒了:“你住嘴吧。”
一群人聊到很晚,家裡許久沒這麼熱鬨過,嘰嘰喳喳的聲音就沒停過,後來沈科領著沈鬱白走了,林杳在沙發縫裡看見一袋子退燒藥,那個醜娃娃也被塞在裡麵,留了下來。
她行李箱裡還有之前收起來的林平做的那個娃娃,林杳把兩個娃娃排在一起,發現兩個晴天娃娃的風格居然還有點像,都有點詭異。
她想起沈鬱白今晚對她說的:“你不就喜歡這樣的嗎”,眼睛眨了眨。
說真的,之前林杳對沈鬱白的第一感覺就是冷血、嬌貴,畢竟當時在巷子口說了那樣的話。
但現在想來,嬌貴是真的嬌貴,冷血倒未必,頂多是有點冷淡。
她把那個晴天娃娃收起來,躺回沙發上,用被子裹住自己。
但夜還是太漫長,她還是睡不著,掀開遮住眼睛的被子,兩眼望著天花板。
林杳覺得眼睛睜累了,困意說不準就來了。
空氣十分安靜,她聽見很輕的開門聲,舅舅從房間裡出來接水喝,看見林杳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就壓低了聲音問:“還不睡啊?明天還上學呢。”
林杳覺得從林平死後,自己的神經就一直處於一種十分緊繃的狀態,今天還算鬆弛的,太陽穴也沒有跳得那麼厲害了。
她眨了眨眼,輕聲答:“不困,等會兒就睡了。”
飲水機出了水,水流灌進杯子的聲音響在客廳裡,舅舅喝了一整杯水,把杯子擱在台子上,然後兩手撐著桌麵,低著頭,頗有些沉悶地開口:
“杳杳啊,舅舅跟你商量個事兒。”
林杳轉了轉頭,從沙發上坐起來,靠在沙發靠上,低頭 ,“嗯”著。
背後的窗簾被吹開一個角,皎白的月光落在地板上,窗外是居民樓,因為已經是午夜了,沒有一盞燈是亮起的。
林杳聽見舅舅說:“我們這兒太小了,住不下那麼多人,而且啊,舅舅家離你的學校又遠,你天天上下學也不是很方便,有時候我清晨三四點就要去店裡準備食材,也老會吵著你。”
她安靜地聽著,沒說話,下意識以為舅舅是想讓她向學校申請住宿,於是就識趣地開口:“我會問問老師學校還有沒有多餘的床位的,我在這兒住不久的。”
舅舅岔開她的話:“不是,我不是這個想法,我跟阿婆商量過了,她說你神經敏感,適應不了集體生活,你在宿舍住估計也睡不好。”
他停了停,又繼續:“今天你沈叔叔來,他跟我交情也不錯,我信得過他,你阿婆也信得過他,你沈叔叔說可以把你接到他那兒住一段時間,等你高中畢業前都可以住在他那兒,我知道他老婆人也挺熱情的。”
空氣還是安靜的,林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舅舅低低歎了一聲:“雖然挺麻煩人家的,但是沈科說他不介意,而且這樣對你是最好的,現在你一定要保證好你的學習,將來成為一個有作為的人。”
“這才是我們老林家的希望。”
窗外鳥又叫,林杳沉默著,半晌應不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