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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萬歲 舟不歸 105845 字 2024-06-13

41 ? 立放妻書

踏春宴那日, 七大王縱馬踢傷京兆府內史林業綏的消息,不過兩日就已經傳遍建鄴世家,監察禦史裴爽雖然在事發當日就彈劾七大王縱馬無度, 以致朝廷四品官員重傷昏迷, 但是愛子心切的天子卻始終沒有任何表態,在被裴爽一逼再逼著要懲戒七大王後,反過來怒斥是王邸長史不能夠規勸大王的過錯,理應罪該萬死。

裴爽毫無所懼,駁斥道:“謝司徒、王侍中尚不能規勸陛下打獵, 又怎能隻責備王邸長史。”

於是在林業綏被送回長樂坊後不久,天子的車駕也緊隨著離開。

身邊舍人說是怒氣衝衝。

*

日出時, 蘭台宮承天門的鐘鼓樓敲響第一聲報曉鼓,建鄴城各條南北大街追隨其後,外城內外的百座道觀寺廟都要開始敲響晨鐘。

激昂的報曉鼓咚咚而起,催促眾人該各儘其職。

清靈悠遠的寺廟晨鐘方能撫慰心。

謝寶因跪坐在鸞鏡前的席上, 輕輕旋開細金花鳥象牙盒,抬眉望向鏡中的自己,用指腹蘸取一點口脂, 點注在唇上, 又用銅黛從眉頭開始畫起。

春娘為女子挽起高髻,要離開時, 發現她眉眼雖然敷粉,但是倦意卻怎麼都掩蓋不住, 不想跟主家有太多牽扯的她突然開口:“林女君要放寬心, 女君要是倒下, 等林家主醒來知道, 肯定會內疚傷心。”

謝寶因聞言, 偏頭看去,那個娘子卻已經離開了。

隨後玉藻進來,走到鸞鏡旁邊,伸手拿來垂珠步搖為女子簪好:“東邊屋舍與西邊屋舍的仆婦都來了,要不要讓她們等等。”

今日要綜理家中的賬目。

“讓她們去東堂。”謝寶因往耳上戴了對玉璫,“我等下就去。”

玉藻本來想要說些勸慰的話,但是又知道這位女君的性子,所以隻好點頭遵從。

對鏡梳好妝後,謝寶因起身出偏寢,走過長廊,先去居室裡麵待了良久,然後才出庭院,離開屋舍去西堂。

等在東堂的仆婦隻看見她們女君穿著素雅的上襦下裙,雖然從前也不怎麼戴麗飾,但是今天所插釵鈿更加稀疏,豐神綽約的體態也有所減瘦。

說起來今天已經是四月初五,家主也已經昏迷整整半個月,聽說昨日夜裡醒過,那邊屋舍庭院的人高興許久,連東邊屋舍的幾個郎君娘子也急忙穿衣來探望這位長兄。

隻是家主醒來連半刻都沒有,俯身吐出口渾血後,便再次昏死過去,到現在都還沒有醒來的預兆。

仆婦們剛想完,女子已經徐步入內,她們也趕緊隨著起身,喊了聲“女君”。

因昨夜操勞一夜,沒有歇息好,意識還有些昏沉的謝寶因由侍女攙扶著走去堂上的坐席處,等坐好後,低眉撫平襦裙才抬眼,掃視堂上後,微頷首,淡淡應了聲:“開始吧。”

家裡各處的仆婦全部遞上自己的賬目。

謝寶因逐一看完後,什麼都沒有說,卷起竹簡,說起其他事情來:“東邊屋舍的花草都是哪些人管的。”

跪坐的兩個仆婦互相看了眼,由其中一人回道:“女君,東邊屋舍的花草現在是我們兩個人在管。”

“我前幾日去東邊屋舍,看著花草稀少,不像是家中郎君與娘子所居住的。”謝寶因朝她們看去,“幾個郎君、娘子的屋舍,隻要有枯意的花草都拔去,以前拔掉的,也要儘快補上。”

現在應該是心力交瘁的女君卻還注意到家中的這些小事,事無巨細的囑咐…要是夫人,早就已經哭倒在屋舍裡。

仆婦暗暗一歎,更生起幾分敬服:“我們回去後,便馬上到各處屋舍都仔細看看。”

謝寶因滿意點頭,又道:“等核實好後,你們兩人也要儘快擬出花賬拿來給我看。”

兩個仆婦都是畢恭畢敬的答應下來。

之後又簡單囑咐兩句後,謝寶因道了句:“我命人在這裡備下了朝食,阿婆們都吃過再回去。”

隨後被侍女扶起。

走過這些仆婦時,謝寶因忽蹙眉,某處有著濃烈的香味,而且還參雜著極淡的酒味,要是對旁人來說沒有什麼,可她近日的嗅覺不知為何變得十分敏銳,不論多淺的味道都能聞見。

此時便也隻覺得十分刺鼻,讓人想要作嘔。

她忍好心中的嘔吐之感,緩下步來思量著,在下一步要落時,嘴角彎起弧度,不動聲色的收回腳步,停在一個仆婦跟前,笑吟道:“阿婆瞧著倒是有些眼熟,不知叫什麼?”

被女君留心,保不準日後就能辦些重要的事情,成為女君最得力的人,暗自高興的仆婦立馬就稟明自己姓黃。

謝寶因漠然笑了笑,擦身離去。

因為有這一遭,黃姓的仆婦坐在胡床吃飯時,心氣都傲起來,徑直去到坐北朝南的最為尊的位置。

李老媼斜著眼睛看去,想起從前李秀在的時候,她那個狐假虎威的相貌,晦氣的在心裡鄙夷嫌惡。

*

謝寶因離開東堂後,徑直往西邊屋舍去,途中彎腰拾起整朵落下的花,季節到了,剛好是要落的時候,隻不過這朵花落得太早。

她將其輕輕握在掌心,還來不得心生愁緒,便有仆婦從西堂那邊跑來,喘著粗氣到麵前,停下才發現逾禮,趕忙後退好幾步,咽了咽口水,雙手奉上玉牌,稟道:“女君,巷道裡王邸的舍人說七大王在外麵。”

接連數日,天子都派了醫工前來長樂巷,更是賜下無數的西域奇藥,七大王懷抱仁愛,人又是被他踢傷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事發的第五日開始,每天都會遣舍人前來家中問候。

七王妃也曾攜帶重禮來過一次。

謝寶因看過去,玉牌刻有蟾蜍紋,鐫刻“七大王毓謁”幾字,而七大王在長至三歲時,沒有夭折的憂患後,就被天子親賜名“毓”,世家夫人間都說是取自毓秀鐘靈,稱讚賢淑妃為天子誕育下一位好兒郎,僅僅從這一個名就可以知道賢淑妃母子有多得聖眷,便是生出想要皇後、太子之位的想法,好像也不為過。

沒想到,今天竟然親自來了,怎麼說也是大王,天子的兒郎,就算是心裡有所怨懟,也不能夠怠慢。

謝寶因一麵囑咐仆婦把李毓迎去西堂,一麵往那邊屋舍走。

來到西堂時,堂上左右的中間,已有山水素絹遮擋,她行以大禮:“臣婦拜見大王。”

李毓端坐在素絹以右的坐席,瞥見素絹以左的身影,很快挪開視線,又想起那日的事情,內疚歎道:“夫人快坐下,我如何擔得起你如此大禮。”

此言一出,仆婦才敢扶著女子跪坐在坐席上,又拿來憑幾放在身後。

跽坐的謝寶因身體筆直,禮數周全的看向對麵,不疾不徐的答道:“大王是君,怎麼會受不得,大王要是不受,才會令臣婦惶恐。”

李毓已經習慣這些阿諛奉承之言,隻是如今聽到,心裡卻不是滋味,臉色略顯尷尬,轉而提起此次來意:“聽聞林內史昨夜醒來,我得到消息便立即趕來,不知情況如何?”

“郎君他昨夜雖然醒來,但隻是吐出一些胸中積攢不化的汙血,很快又昏迷過去,還沒有醒來。”男子所吐出的那團黑血依舊還在縈繞在心裡,謝寶因沉默許久,微微哽咽過後,才繼續說道,“望大王恕罪。”

李毓憶起那日,自己的愛馬“逾輝”根本就沒有什麼異樣,不知道是從哪裡射出來支箭驚嚇到它,所以才出了傷人的事情,幕僚讓他將罪責全部推到馬匹的身上,冠以癲狂之名殺掉給天子一個交代,但是他心中既不甘也不舍。

隻是這件事再不結束,那個裴爽怕是要把那些陳年往事也全部都給翻出來說了,他費心營造的好名聲也會隨風散去。

“這半個月來,我一直都在調查當日的事情,等查出來後,一定會把那個人給治以律法,還林內史公道。”說完,他又趕緊補了句,“今日我還帶來一些補品藥材和金銀玉器,踢傷人是我的過錯,當是贖罪。”

謝寶因道謝一聲,沒有推辭,然後囑咐仆婦把這些補品藥材全部清點過後,收入家庫。

直至拜彆,人都依舊快要走出西堂,李毓才想著說了句:“我先前沒有親自來長樂巷賠罪,還望林夫人莫怪。”

“大王言重。”謝寶因也已經從坐席起身要離開,聽到這句遲來許久的賠罪,隻是笑著回了句,“馬不是人,沒有人性,畜牲傷人,又怎麼能夠怪到大王身上。”

李毓當下是笑著,可上了車駕,便變了臉色。

這位內史夫人能把話說得不卑不亢,還在暗中譏諷他幾句,又讓人找不到她的錯,竟然還有幾分縱橫之色。

他不禁冷哼一聲,兩個五娘,倒是不同的性子。

*

玉藻搬來胡床,坐在庭院裡,細心浣洗著女君的衣物,要擰乾晾曬時,又看見藕紫中衣上麵臟了一塊,困惑好久,才伸手去拿來除垢的豬胰。

謝寶因回到所住的屋舍,想著閒步走走,但是眼睛看過去,發現那人又在忙著。

她盈盈一笑:“囑咐那些仆婦去做就行。”

玉藻繼續著手上動作,也笑道:“女君向來最愛乾淨,我要親自浣洗才能放心。”

這浣衣除垢的是將豬胰研磨成粉後,加了豆粉和香粉製成的,那股子味道謝寶因訕訕走開,進到居室。

玉藻看見女子抬手揉著頭側,她眨眼思慮了下,放下手裡的豬胰子,起身走到庭前階前,拿過帕子擦乾濕掉的雙手後,才上階跟著進屋舍,幫女子揉著鬢邊往上的位置:“女君怎麼這麼遲才回來。”

那些仆婦都在東堂那邊用完食,先散了,家裡的事務也早該理完。

謝寶因想起那個人,臉上看不出眾人誇讚的仁愛,更像是被逼到不行,不得不來,不過她也隻說:“七大王親自來家裡,我去看了下。”

主仆兩人說了幾句後,皰屋也備好吃食,玉藻趕緊食案和坐席擺好,仆婦們也進來擺好兩菜一羹。

謝寶因看向食案,白釉折沿盤裡的是斬成塊的蔥醋雞,汝窯青瓷深腹盤所盛是用新鮮蛤蜊熬煮的冷蟾兒羹,折腰盤裡則擺著卷壓煮熟切片的醃製肘子肉,都是些葷食。

她眉頭擰在一塊,各種腥味鑽入鼻腔,隻覺得腥到身體不管是哪處都開始不舒服起來。

玉藻擦好食箸,不敢遞給女子,擔憂道:“可是不合女君的口味?”

謝寶因搖頭,這些都是她從前願意多吃兩口的,隻是現在脾胃實在是裝不進這些,好聲道:“你侍奉我多年,我喜歡吃些什麼,你比我還清楚,怎麼會不合我的口味,但是朝食哪裡能夠吃下這樣的腥味。”

“我想著女君操勞許久才能用食,應該會很餓,所以才讓她們準備了一些葷的。”玉藻訕然,忘了現在還是食時,要是讓那葷腥油水直接掛到脾胃裡,肯定會傷到,她趕緊笑道,“我讓她們去做些清淡的來,再蒸個梨生津潤肺。”

謝寶因拉住她的手,懨懨道:“我實在是沒有什麼胃口,皰屋做出來也吃不下去,現在做的這些也彆浪費,都拿去給其他人分來吃了。”

玉藻也不再規勸,在心裡暗自尋思著,那中衣上的汙垢恐怕就是昨夜女君吐出來的晚食,又看見她聞到這些葷食就臉色泛白,趕緊喊仆婦來端走。

“我進去瞧瞧郎君。”

謝寶因任由她們忙著,自己則繞過素絹屏風進去內室,把軒窗支起,又給臥榻兩側所垂掛的銀香囊換了種淡雅的香,看著臥榻上昏睡不醒的男子,歎氣拿來紈扇,坐在一旁,輕輕扇著。

四月入夏,天已經慢慢熱起來。

扇了一會兒後,又惦記著經文,而後起身坐去幾案旁的席上,把昨夜挑燈才抄寫完的《太上三元賜福赦罪解厄消災延生保命妙經》收拾好,可當視線落在那句“道冠諸天,恩覃三界,大悲大願,大聖大慈”時,緊緊封住的心緒猶如被誰打開,逼得她再也忍不住的抬手撐眉。

手中落滿經文的棉紙被抓出褶皺,上麵所寫的小楷也被淚水暈開。

她抬手拭了拭兩頰,囑咐奴仆今日就將這些經文全部都拿去天台觀的鼎爐裡燒掉,祈求消災保命和賜福。

神佛已是世人最後所能祈求的。

*

浣洗好的玉藻把衣裳拿去庭院偏僻的一隅晾曬好,放好木盆和豬胰子後,扯下挽到小臂處的袖子,望了望天,發現竟出了少見的陰陽天,前麵的熱意也開始消散,想著女子待在內室看家主,肯定又要傷心難過。

“女君,外麵日頭正好,我讓人搬張坐榻在屋舍外麵,女君要不出來曬著眠一會兒。”她走到屋舍外麵,問道,“這窗支起來,我就坐您旁邊,既能守著女君也能幫忙看著家主。”

謝寶因也覺得胸口堵悶,伸手輕輕撫拍幾下後,起身移步出去,將整個身體都放在坐榻上。

玉藻看見屋簷下麵掛著的鸚鵡開始要鳴叫,趕緊踩在胡床上麵,踮起腳尖要去拿下來,放到彆處去。

“拿下來乾什麼。”謝寶因倦道,“讓它叫喚叫喚也好,不然白養它這些日子。”

女君發話,玉藻也就不再去動它。

鳥聲開始響起,她又進內室去拿來件薄衾,搭在女子腿間,看女子微微闔著雙目,在其旁邊的胡床坐下,忍耐許久,還是忍不住多嘴一句:“家主肯定沒事的,都過去這麼久還沒有壞消息,那就是最好的好事,女君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女子未應。

*

內室臥榻上,男子放在身側的手指緩緩收緊,呼吸不可聞的漸促,那日在長生殿中,天子與他的對話,幻化成夢境而來。

“內史拿得,大理寺卿我自也拿得,隻要陛下舍得。”

“我連皇權都舍出去了,還有何不能舍?”

因為孫氏被動,沒有讓世家抱團,令天子大喜,接下來就是要動鄭氏那位曾經的公主郎婿,隻是僅僅以他的內史之位難以撼動,此案關乎皇室,必會交由大理寺查辦。

大理寺卿如今是渭城謝氏的旁支子弟謝興擔任。

天子仍舊用一副無能為力的貌相搖頭,自敘他和謝賢是多年的知己,當初謝賢大兄、二兄接連在盛年殞命,而他當初能得以繼位,能夠依靠的也隻有謝賢一人,為了安撫,所以才任命謝賢那兩位侄子以及謝氏旁支的謝興幾人,如今還沒有翻臉的時候,不能夠輕易罷免。

天子要他自己想辦法

江風拂過,圍春草場,男子站於靶場中央,一動未動的看著那匹馬疾速而來,最終一聲嘶鳴,馬蹄落在胸口,血不停地自口中湧出。

他用手去捂,卻如何也擋不住,指縫、嘴角皆能流出,轉瞬便痛得直不起腰來,最後終於放棄掙紮,鬆手倒下。

身邊圍來許多人,卻都不能讓他再睜開眼。

可他想,今日還不曾喊過一聲幼福。

若是就此死去,倒有些遺憾

直至半個時辰後,男子喘息著醒來,隻覺得喉嚨被血給堵住,艱難的俯身咳著,地上也被黑血給弄臟。

玉藻聽見內室裡麵的動靜,趕緊低聲去喊坐榻上的女君,隻是這一時半刻卻怎麼也叫不醒,又怕家主因此被耽擱而出事,焦急下,她趕緊起身,先領著仆婦進去侍奉。

繞過素絹屏風,隻看見那位家主半趴在臥榻邊,眼裡咳得泛紅,半握撐著的掌心有咳出來的猩紅血跡,麵容是久病的白態,用極虛的聲音問道:“你們女君在哪裡?”

*

屋舍外麵的女子用手帕遮住臉,呼吸均勻。

玉藻把仆婦留在內室侍奉,自己趕緊出來,出了屋舍,趕緊去到庭院裡麵,喊了聲:“女君。”

一向學舌就最慢的鸚鵡也隨著一起喊了聲“女君”。

女子未動未應,手帕也被清風吹走。

玉藻撿起手帕,想起女君很多不對勁的地方,生怕女君再出什麼事情,趕緊走過去。

可上前一看才發現女子雙目雖然緊閉,臉頰卻淌著薄薄一層淚水,長睫也被打濕,各自合成一股,這半月來都沒有見她掉過眼淚,轉瞬又想也不知道這半月來她心裡都是怎麼度過的。

玉藻跟著掉了幾滴,伸手去擦,笑著安慰:“家主已經醒了,正在找女君呢。”

又怕女子是擔心像昨夜那樣,空歡喜一場,接著說道:“家主這次醒來,我看氣色已經好了不少,真是多虧有神仙,肯定是因為女君寫的那些經文,所以神仙才知道的。”

謝寶因沒有睜眼,細細摩挲著指側的薄繭,點頭淺嗯一聲,鼻音顯得略重:“先去把醫工請來。”

宮內所來的醫工都被安置在家裡住下。

玉藻應下要離開。

謝寶因忽然睜開眼,微微起身,伸手去拉扯住侍女的衣袖,小聲的仔細叮囑道:“千萬彆叫他知道我哭了。”

一雙明眸被淚水浸潤,再沒有剛毅,上次女子這樣,還是範氏母親歸天的時候。

玉藻鄭重點頭:“好。”

*

醫工匆匆趕來西邊屋舍,探過脈後,大喜過望的說林內史這次已將胸腔那最後一點汙血都吐乾淨了,日後隻需臥榻靜養,少動氣走動,兼顧著喝些養氣健骨的藥湯便可。

聽完這些話,林業綏眼皮微闔,養了會神,才有力氣開口道:“多謝,陛下那裡也有勞了。”

他既已醒,宮內也該開始了。

“此乃我的職責所在,內史勿要言謝,如今您醒來,我自也當去陛下那裡稟告一聲。”醫工說完,留下湯藥方子便收拾東西退出去了。

內室侍奉的人,也隻留下男子貼身的奴仆。

*

童官沒有事不敢去內室,所以都是守在外麵,一直到夜裡,女君也沒有來這邊屋舍看過他們家主。

家主也隻有剛醒來時,問過那一次女君。

黃昏時分,林業綏吩咐奴仆把筆墨拿來內室。

燭光晃動下,男子握拳輕咳,隨後提筆蘸墨,筆尖輕落在縑帛之上,腕骨使勁,隻見瘦勁有力的筆鋒書下三字——放妻書。

自從與天子在長生殿談過之後,再加上那日回來看見女子喝醉,又聽她提到崔安,他心中便已經有了這個想法。

崔安是文采滿天下的名士,他隻不過是個攪弄人心的世俗之人。

早晚一死,就好像這次踏春宴,何必要將自己與她都囿圍於其中,不如日後放她離去,讓她能夠在終南山和自己所愛之人度過一生,逍遙快活的遊曆各大名山,尋訪天下名士,也好過在他身邊。

胸口燒痛起來,他停下歇了口氣。

隨後繼續。

*

玉藻站在庭院裡朝那邊的屋舍看去,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歎出口氣,然後端著盥漱的器物進去女子暫住的偏寢。

謝寶因披衣坐在幾案旁,手裡拿著沉重的竹簡,後背靠在坐席後的憑幾上,看著一派恬靜,要不是臉頰上還有白日裡的淚痕,眼眶也稍微有些紅腫,還真的會讓人以為她情緒始終都這麼平淡。

“女君。”玉藻跪坐在地上,擰乾巾帕,伸手遞過去。

謝寶因放下竹簡,接過輕擦了下臉,又把兩隻手也全部都擦拭一遍,然後再交還回去。

玉藻緊接著拿來鵝玉,這玉石在冰鑒裡麵放置過,現在冰涼,適合拿來消除哭腫,隻是擔心女子被冰傷,又用手帕裹好。

主仆二人默契的一遞一接,謝寶因將冰玉敷在眼周。

回想著白日裡女子不肯進內室去看家主,玉藻雖然不知道她是因為什麼,但是也知道實在太不對勁了,尤其是這些日子來的所作所為不由歎道:“女君為什麼不願意去看看家主?夜裡女君一直守到夜半才肯回來睡,白天不忙的時候,都是在屋舍裡麵守著,一有空閒時間就要抄寫經文,最近幾日連飯食都難以下咽了,吃進去也是吐出來。”

“好不容易盼到家主醒來,女君怎麼還不肯去看了。”見女子不說話,她笑道,“難道是因為女君眼睛腫了,怕家主不喜歡?”

“這些事說給你聽,你也不一定知道,何必還說出來煩你。”謝寶因打了個嗬欠,把玉石放在幾案上,有意要岔開話,“累了一天,有些想歇息了。”

女君不願說,玉藻隻有無奈的起身侍奉女君去臥榻歇息,把床幔垂放好,然後出去潑掉盥漱的水,才又進來來熄滅燈燭。

門被輕輕關上後,室內萬籟俱寂。

謝寶因側翻過身子,眼淚又順著滑落下來,到了雞鳴,朝食和晚食都沒有吃的女子從睡夢中醒過來,撥開床幔,趴在臥榻邊乾嘔起來。

*

次日,林業綏醒來的消息由醫工傳入蘭台宮,又逢朝會,監察禦史再次進宮。

自踏春宴後,裴爽每日仍會堅持上書彈劾七大王,於所開的兩次朝會上繼續高聲,每每都使得天子敗興退朝,但是今日,天子在散朝後卻突然召見裴爽,似乎是要給這件事情徹底做個了結,於是身為七大王舅父的鄭彧也請求在堂,司徒公謝賢執掌實際相權,自不能缺席。

“七大王在草場縱馬無度,踢傷朝中四品官員。”目睹行馬傷人全程的裴爽對那仍心有餘悸,更覺得自己必須儘到彈劾之責,“陛下不可不罰。”

昨夜已成功勸說李毓殺馬的鄭彧駁道:“傷人的是那匹馬,馬已準備要殺死。”

“在七大王和鄭仆射眼中,人命隻比得上畜牲?”裴爽想起林內史曾提到的那幾個縱馬傷人的案子,似乎都跟七大王有關,“七載前、四載前以及去年,七大王分彆在武功、渭南等郡縱馬,共踢傷三人,其中一人重傷不治而亡,敢問那幾匹馬可有殺死?又或者是百姓的性命連匹畜牲的性命都比不上,七大王是不是親口說出了‘幾個平民而已’幾字?”

鄭彧怔住,這幾件案子當時是他親到京兆府去壓的,便連案宗也不曾留下。

謝賢站在一旁,始終未開口,他本來就不願意參與進來,可天子被這事煩憂多日,求他前來參與定奪。

裴爽拱手請求:“陛下要是真的愛子,便應該予以嚴懲,糾正其行,而非一再放縱,使他來日犯下大錯。”

鄭彧也爭辯起來。

殿內劍拔弩張之際,七大王府的長史入內,恭敬回稟的同時,還故意添油加醋要令堂上之人心疼這個兒子:“陛下,經過七大王連日調查,發現是大理寺卿謝興射箭驚了馬,便連七大王都因極力拉緊韁繩而至虎口撕裂。”

謝賢霎時怒喝:“你在胡說什麼!”

鄭彧想及謝晉渠竟是以秘書郎中為出仕之官,日後升遷之路又該是如何,上個被天子親自任命入仕之官的是王孝公,隨後琅玡王氏便開始重新起勢,壓過當時的渭城謝氏。

去年謝賢又被加任司徒,他今日偏要拉下這個大理寺卿來。

“哦,原來是謝司徒的好族侄。”鄭彧冷笑,卸去先前的憤怒,“既已尋到源頭,還請陛下秉公還以林內史公道,那也是謝司徒的女婿,想必司徒也想我所想。”

謝賢麵無表情的受下鄭彧這些話,冷靜的對皇帝言道:“此事不可聽信一人之言,況還是七大王所查,應先派大理寺與禦史台如實查清,再來斷論。”

裴爽亦想要借此為那幾個百姓尋求公道,故言:“那幾樁縱馬傷平民之案,七大”

鄭彧見謝賢與謝賢女婿推舉的監察禦史,齊齊向自己的外甥發難,咽不下這口氣的他也不顧體麵直接吵起來。

瞬時鬨哄哄一團。

坐於上座的李璋被吵得痛到扶頭,又氣到笑出聲。

林從安原是要他舍得這個兒子,真是好計謀好手段,孫氏出事,空出監察禦史,他親自舉薦敢彈劾七大王的裴爽擔任,知道自己要任命謝晉渠為秘書郎後,又讓此局環環相扣,畢竟隻要縱馬一事牽出謝興,忌諱謝氏再次起勢的鄭彧必定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待念及那人自己也沒有落到什麼好下場,便又氣不起來了。

*

在三人爭辯的時候,長生殿內忽然響起敲桌聲,是天子在冷眼看著他們。

“謝興廷杖二十,罷去大理寺卿一職,隻是念及其族叔謝司徒為國操勞,日後便去填補長安令那個職位,七大王則暫閉王邸,三載不得策馬。”李璋見裴爽要翻舊賬,冷聲打斷,不耐煩的給出輕重不一的決斷。

裴爽緘言,自此也明白皇帝早已知道七大王縱馬傷民的事,隻是一直在包庇,如此,他再沒什麼好說的。

“醫工也來稟告說林內史已醒來,性命無憂,但怎麼也應該要給些彌補,畢竟差點就踏上黃泉路。”見幾人都安靜下來,李璋緩下聲音,“林內史既為七大王的馬所傷,起因又是謝興,恰好大理寺卿的空缺出來,便當是彌補給他,待傷好後,再到大理寺去。”

說罷,冷聲詢問其中兩人:“謝司徒與鄭仆射可還有何話要說?”

謝賢搖頭,陛下都已念及他了,還有何話能說。

鄭彧自然瞧出皇帝這是在偏袒七大王,若再深究下去,未必能有現在好。

兩人皆拱手作揖,無話可說。

“沒有異議就好,我是怕你們再吵得我頭疼。”李璋笑起來,帝王模樣消失殆儘,似老友般說道,“命中書舍人擬好任命文書,送去長樂巷。”

參與這場鬨劇的裴爽也忽然明白那句話。

林業綏為何要他公正廉直,抱誠守真,為芒寒色正者。

要他儘忠職守的彈劾七大王。

*

日昳時分,中書舍人捧著任官文書,由承天門、朱雀門出了宮城,行過南北縱橫的建鄴大街,進入長樂巷,又因為天子顧及林業綏重傷初醒,特意囑咐他不用親接,所以等在巷道裡,把文書交給林氏奴仆,隻用得到文書所屬之人的一句話就可以回宮複命。

接到文書的奴仆卻早已經樂開懷,邊跑邊喊道:“家主擢升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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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 懷有孩子

奴仆雙手捧著任命文書徑直往西邊屋舍跑去, 損壞朝廷文書,徒三年,所以路上不管跌倒了幾次, 都死死護在懷裡, 不敢讓其有半點損傷,手臟了,又再用乾淨的衣袖裹著。

他臉上也不見什麼痛感,仍是興高采烈的。

所謂王遂得道,舉家升天, 家主擢升,家裡的奴仆不僅能夠有賞賜, 去彆人麵前也能有臉麵。

瞧見沿著牆根栽種了一排翠竹的屋舍時,奴仆不再跑,轉為快步走過去,進去庭院後, 本來是想要沿著屋舍外麵的廊廡去他們家主所住的居室,但是走到一半才反應過來女君現在是暫住在偏舍,於是趕緊繞遠從庭院那邊過去。

奴仆不敢再耽誤, 連忙踏上庭前的台階, 走到屋舍外麵,先喊了聲“家主”, 然後才開始說起正事來:“中書舍人送來任命文書。”

沒有多久,他們家主身邊的奴仆就從裡麵出來, 接過文書後, 再次進去居室。

*

童官走進內室, 藥味撲鼻而來, 隻看見病弱的男子黑發散開, 臉上的氣色依舊還不是很好,雖然昨日才剛醒,但是覺得一直躺在臥榻上麵,反而會讓他覺得心裡堵悶,於是日出時分起來後,便移到席墊上坐著。

幾案上麵有男子一早就囑咐那些仆婦按照棋譜擺放好的一盤棋,他輕靠身後憑幾,指尖把玩著圓潤的白子久久不下。

童官一邊在心裡麵猜想著家主心裡堵悶,恐怕是因為女君昨日就沒有來過居室看他,一邊又把文書遞過去:“家主。”

林業綏乜去一眼,童官趕忙緩緩展開文書。

任命文書所用的是定州郡產出的貢品獨窠綾,此綾為彩色,左右各有雲鶴紋,是一類於平紋上起花的暗花織物,上麵所書是被任命者的情況,開頭還有一段溢美之詞。

文書最末,且還加蓋有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的三枚印章以及天子璽印。

林業綏收回視線,漫不經意的將棋子落於棋盤東南,淡淡對那個還侍立在屋舍外麵的奴仆囑咐一句:“替我多謝陛下。”

奴仆恭敬應下一聲,轉身要離開。

“家主擢升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

隻是才抬腳下了庭前的台階,突然就聽見一聲喊叫,嚇得奴仆趕緊去看,然後發現是屋舍簷下那隻鸚鵡聽到了前麵的動靜,在學人言。

林業綏聽到屋舍外麵的動靜,目不斜視地盯著棋局,分神問道:“那是什麼。”

童官收起文書,小心放在男子眼前的幾案上,隨後扭頭看向外麵,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那是女君豢養的鸚鵡,家主昏迷的時候,謝夫人遣家中仆婦來這裡寬慰女君,順便一起送來的,好像是女君在謝家養的。”

林業綏不再說話,素指撥弄著棋局,與自己互博。

見男子沒有話要問,童官也轉身出去,等再進居室來時,雙手端著玉璧底碗,裡麵盛著發黑的湯藥,因人行走而在白璧間晃蕩,生出山水畫之意。

聞見苦味,林業綏瞥了眼:“放在這裡就行。”

童官跪在地上,把藥湯放在幾案上,然後膝行後退幾步跪坐著,但是發現過了很久,男子都沒有要喝藥的意思,他心裡麵想的那些話,再也藏不住,暗暗咬住牙,連把自己會有什麼下場後果都已經全部想清楚後,額頭伏地:“家主。”

“不過是讓你放下,又何至於要對我行稽首禮。”林業綏看見侍奉自己的奴仆突然額頭觸地,冷聲道,“難道是我不能使喚你了。”

童官雖然不知道昨夜家主寫了什麼,但是看見男子邊寫邊咳,猩紅的血點落在帛書上麵,不知道廢掉多少絲帛,就知道肯定是動了氣才會這樣。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等下要說出去的這些話是僭越家主,可是他從小就侍奉在家主身邊,知道這位家主待人接物一直都是淡漠的,為了能夠讓博陵林氏再起勢,根本就不在乎手段的好壞,連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走到現在,還能夠讓家主願意多費些心的,除了博陵林氏,就是女君。

他哭著說道:“這半個月來,我雖然隻是在屋舍外麵侍奉,但是有好幾次都看到女君在內室守到雞鳴時分才離開,昨日囑咐我去天台觀焚燒為家主抄寫好的那些經文時,上麵全部都是眼淚斑點。”

說了這麼多,可是這位家主,半點表態也沒有。

童官以為家主還是在因為女君不來看他而傷心,寬聲開解:“女君昨日不來肯定是有緣由的。”

林業綏歎氣,笑出一聲:“我不過是嫌藥湯現在有些燙,想要等下再喝,竟然也能讓你想這麼多。”

他於縱橫交錯的棋盤落下一子,伸手端來漆碗喝下:“你放心便是,我既然是林氏家主,自然會好好活著。”

隨後,把空碗遞給伏地的人。

童官趕緊抬頭,跪挪過去,雙手接過,還是說了句:“女君心裡肯定是有家主的。”

林業綏頓住要落棋的手,而後將指尖的白子扔回棋簍裡,身子往後靠在憑幾上,闔上眼皮,緘默良久,才有力氣道出一句:“撤了吧。”

謝謝寶因從小學得就是這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身為妻子宗婦的責任,就好像自己最開始對她好,也隻是出於夫君的責任。

身為謝氏女的她被迫舍棄崔二郎,嫁給自己已經是可憐和不幸,還一直謹小慎微,難道真要她的一生都這樣過下去?

他不忍讓她再可憐。

唯一慶幸的就是他們還沒有什麼孩子,日後即便是死了,也不用擔心留下一個有自己血脈的人是否會拖累她。

童官把棋盤收走,拿著漆碗要離開的時候,還是鼓起勇氣又說了最後一句話:“女君今日還派自己身邊的侍女來這裡問過家主好幾回。”

林業綏抬眼往偏舍的方向看去,垂於身側的手撫摩著一隻明月璫。

是女子落於枕畔的。

*

剛回到庭院裡的玉藻得知家主擢升,高興瞪大眼睛,把手裡東西交給皰屋的人後,趕緊從庭院跑進偏舍,喘著粗氣向坐席上的女子說道:“女君家家主擢升成了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女子卻沒有什麼詫異和興奮。

玉藻見到這副情況,疑惑起來:“難道女君不高興嗎?”

謝寶因無奈作笑:“我已經比你先一步知道。”

動靜這麼大,奴仆喊過一輪,那屋舍外麵的鸚鵡又喊過一輪,她不想知道都難,隻是大理寺卿位列九卿,官服為紫,配金魚袋,且權力遠高於尚書省所屬的刑部,案件的處罰權皆在大理寺,刑部則不過是執行而已。

如此官職,向來重要。

她記得原是謝氏的一位族兄所任,自己與林業綏成婚的第二日,這位族兄還參與到金殿會審裡麵。

謝寶因明眸暗下,細細想來,男子似乎早就已經知道會有今日的擢升,那時天子賞賜那籠螃蟹來,她就有了要做金銀夾花平截帶去圍春草場的心思,所為的自然是想要提提林氏的身份,隻是怕太過招搖,畢竟這是三品官員才能有的,天子賞賜已經是額外的恩寵。

她怕壞掉男子在謀劃的事,可當時他聽到自己的擔憂,隻說到了那天,這籠螃蟹,林氏自然能夠消受。

玉藻看見女子沉默不言,從旁提醒:“女君,這麼大的事情是不是也該過去家主那邊一趟。”

謝寶因回過神來,淺淺笑道:“家裡既然有這麼大的好事,我身為你們你們肯定需要好好賞賜家中奴仆一番。”

林勉已逝,如今林氏大宗是林業綏,擢升正三品是大喜,正一品至正二品都是加銜或勳爵,從二品就已經是職官最高的品級,正三品距此隻有一步之遙,肯定要對家中奴仆賞賜,換取忠心。

玉藻眼睛頓時亮起來,誰人不愛錢。

謝寶因卷起在瞧的《晉書》,她順手把竹簡放到麵前的幾案上,手掌輕輕落在上麵:“去把李老媼那幾個仆婦喊來。”

看著玉藻離開的身影,女子視線微斜,朝居室那邊看去。

裴爽、七大王、謝興,鄭氏與謝氏都成為了他手中的棋,就連他自己也把自己當成一枚棋子,要是跟他的手段比起來,史書上那些兵不血刃的博弈也不過爾爾,還真是一出好局。

*

李老媼幾個仆婦來了後,謝寶因仔細囑咐下去,包括各處屋舍的郎君娘子以及奴仆該如何賞賜,還額外給林衛鉚、林妙意、林卻意、林衛罹及林衛隺幾個人都多添一貫通寶,便連王側室與周側室兩個人也多給送些東西。

林勤與王氏雖然已經搬離這裡,另有住處,但是身為男子的叔父叔母,認真斟酌後,還是給另外送東西過去。

全部都囑咐完,確定沒有遺漏,她才讓幾個仆婦各自去辦。

沒多久,玉藻匆匆進來,附耳道:“女君,有人來送禮了,送禮的名義是來探望家主的。”

昏迷半月不來探望,任命文書一下,倒是給他們記起來了,謝寶因蹙眉,問道:“先前三娘讓人送來的那盒膏藥呢?”

玉藻尋來,遞去。

接過後,謝寶因旋開清涼膏,用指尖挑起小塊,抹在腕側,細細暈開,淡漠道:“對外便說是我病了。”

玉藻看見女子這副相貌,覺得再這樣下去就是真的該病倒了,想起以前在謝家也有這樣的時候,好在那張藥方也叫她一起給收拾來了:“要不我去按以前的辦法給女君煎熬些藥湯。”

謝寶因放下藥罐,籲出口氣:“稍有不適就煎藥喝,還真把我當成了藥爐。”

“那我叫人去做些女君能吃下的。”

*

接下來兩日,各家都把禮品以探病的名義送來長樂巷,但是現在林氏家主重傷初醒,女君也給累病倒,全部都對外拒客。

家裡的奴仆不敢擅自做主,有禮有節的回絕,不管是誰家的禮都不敢收下,便連他們女君的姊妹送來的禮也一律不收,到了第三日,他們家主的三叔母王氏來家中探望,一家人不好再拒,這才能夠進來。

王氏先去居室那邊看完林業綏,聊了幾句後,又沿著廊廡來了偏舍。

進到內室就看見女子安安靜靜懶坐在席上,因為沒有外人,所以並沒有跪坐,她正垂首擺弄著鼓鞀[1]解悶。

謝寶因聞見室內有細碎的腳步聲,抬頭去看,趕緊就要起身相迎儘禮數,王氏連忙擺手,走到女子身邊的席上坐好,笑一聲:“你我不需起身來迎。”

聽到這話,謝寶因還是把雙腿合並收起,放在臀股下麵壓著,隨之跽坐,不敢對尊長無禮:“叔母已經去看過郎君了?”

“看過了。”王氏笑言,很快又擔憂起來,“從安他可是哪裡做了什麼事惹得謝娘不高興了?”

謝寶因搖頭,放下手裡的鞀,想著男子是不是要有側室或者已經有什麼郎君娘子在外麵,然後從容道:“郎君能做什麼讓我不高興的事?”

“那怎麼連著兩日都不過去居室那邊,也彆拿你病了的話來糊弄我。”王氏知道女子會用什麼什麼話來搪塞,乾脆先開口拿話堵住她的嘴,“你那貼身侍女都說給我聽了,從安醒來的當日你就沒有過去,也彆去怪你那個侍女,她心裡也是擔心你。”

前幾日太原王氏旁支裡的一個族妹生病,因為是遠嫁到離建鄴稱不遠處的郡縣裡,至親都不在身邊,她身為族姊,必須過去探望,那邊待了幾天。

聽到林氏的家主、女君不是重傷就是病倒,連忙趕了回來,來到這裡才知道他們夫妻都還沒有見過麵,她剛開始還皺眉不高興,後來從仆婦的嘴裡知道這位宗婦雖然沒有去過那邊屋舍,但是每日都要詢問好幾次男子的傷情,一直都在關心體貼著男子,這才放心下來。

誰知後麵就聽侍女說了那樣的話。

謝寶因側目而視,臉上淡淡的,看不出什麼喜怒:“她一直都這樣,心裡最關心的就是我這個女君,我為什麼還要怪她。”

跪坐在一旁侍奉著的玉藻被看得低頭,那夜在屋舍外麵被女子冷聲訓斥的事情就好像還在眼前,心裡慌得隻差要額頭碰地。

王氏湊近,小聲說道:“謝娘和我雖然中間還隔著一層,但是這些時日來,應該也知道我待你與從安沒有分彆,我要說的這些話也都是心裡話,你要是願意聽就聽兩句,不願意聽也就當是我在胡說。”

謝寶因跽坐著的身體更加筆直,道:“叔母是尊長,叔母的話我一定會好好聽的。”

“那我就說了。”王氏朝旁邊看去,在這侍奉著她們的侍女趕緊起身退出去,她這才掏心的說起來,“我不知道你和從安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又沒什麼過什麼爭執,但你們兩個人就是不願意見麵,我們都是女郎,又都是彆人的妻子,所依靠不止是從家裡學來的婦言婦行和婦德,還有自己的夫君,雖然都知道郎君的心是最不可靠的東西,但是再不可靠,也不能像謝娘你這樣的啊。”

謝寶因一點點的把這些話在心裡麵想了一遍,知道根源在哪裡後,赧然道:“我是因為不能看見郎君那副重傷的相貌,所以這兩日才沒有去居室那邊,想著等郎君傷好了一些再去。”

這半個月來,守在臥榻旁許久,她以為自己早就已經應該習慣,不管男子是生是死都能夠接受,但是當男子夜半醒來,然後又再次昏迷過去,短短半刻,就經曆了大喜大悲,她這才知道自己心裡其實很害怕。

哪怕後麵真的醒來好轉,她心裡的害怕也沒有消散,總是會去想,要是男子這次再也醒不過來怎麼辦。

她這兩天也一直想起幼時那隻被打死的狸奴,就在自己腳邊喘息著就死了,所以也害怕看見男子奄奄一息病態難消的貌相,不跟身邊侍女說,也是因為不知道從哪裡說起,連她自己都是一團亂麻,想不通這些。

謝寶因也覺得自己最近確實是變得愛多想,從前絕對不會去想的事情,現在竟然也開始擔憂起來,眼淚都變得多起來,就好像現在,她鼻頭發酸,眼眶發澀,竟然是又想要哭。

她趕忙抬手拭淚,一邊又去拿手帕。

王氏看見女子現在的情形,立馬就知道是這次的事情讓她在心裡留下一個疤痕,說起來也是,她也才十八歲。

婦人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兒,膝蓋挪過女子那邊,疼愛的摟過這位宗婦,然後開解道:“從安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去黃泉的,謝娘是不知道他小時候膽子有多大,爆竹都敢拿在手中不扔,十三歲守完父孝,人也因為三載不食葷腥,隻吃些雜糧白水,昏迷過幾日,也被他給硬生生的挺過來了,而且他在隋郡”

說到這裡,婦人臉色微變,笑著略過。

謝寶因雖然好奇的想要問一問,但是一股膻味入鼻,她受不了的捂嘴,離開婦人的懷裡,彎腰俯身嘔著,卻又隻嘔出些酸水來,本來拿來擦眼淚的手帕也被用來擦唇。

突然這樣,王氏有些被嚇到,以為是自己哪裡說錯、做錯,緩過神來後,趕緊伸手去輕輕拍著女子後背,同時喊來外麵的侍女詢問:“你們女君這是怎麼了。”

玉藻推門進來,聞言不解的看去,發現女子又在嘔,也十分擔憂的回答:“從家主昏迷的最後幾日開始,一直再到今天,女君就一直都是這樣,朝食和晚食不怎麼能吃得下去,隻能吃些寡淡的,葷腥也不能聞,可能是夫人身上有什麼女君聞不了的氣味。”

王氏立即恍然大悟,她昨日是吃了些葷物,但是氣味早就應該散了,怎麼可能還被聞到?琢磨片刻,她驚訝的張大嘴,眼睛裡麵帶著藏不住的高興,認真看著女子的腹部:“謝娘,你這應該是有孕了吧。”

謝寶因沒有反應過來,在愣住的時候,被口水嗆到,連咳出幾聲,又吐起來,吐到沒有可以吐的才消停。

看見女子已經要把心肺都吐出來的狀況,玉藻趕緊把茶湯給女子送過去,聽到王氏的話,又滿臉驚喜的道:“夫人這是說我們女君的腹中懷有郎君或是女郎?”

“這不是有孕,還能是什麼。”王氏嘴角帶著笑,然後又拉著女子的手,仔細詢問,“這樣的情況有多久,有沒有天葵來。”

謝寶因靠著憑幾,飲下一口茶湯,在嘴裡漱了漱,偏頭吐在器物裡,聽到婦人兩個的對話,緘默片刻,笑道:“這些事情都說不準,郎君昏睡這半個月,我也沒有好好歇息過,以前在謝氏幫著母親管理家中的事,脾胃不好、天葵推遲這種事情都很常見。”

新婦不知道,侍女也沒有出嫁經人事,不清楚有孕的具體症狀,再加上有前因在,不敢往懷孕上麵去想也正常,但是王氏嫁來林氏幾十載,經驗很足,當即就斷定道:“隻管叔母的,肯定有孕了。”隨後囑咐侍女,“還不趕緊去把疾醫請來看看你們女君。”

比起身邊婦人的喜悅,謝寶因卻垂下明眸,低聲道:“要是沒有還是再等幾日吧。”

王氏知道她是擔心沒有懷上會惹人恥笑,小心翼翼也可以理解,但是既然已經懷疑有孕,肯定也不能再像現在這樣管中窺豹,論起來還是他們林氏第一個孫兒,不過女子心裡擔憂的,自己也有辦法解決。

她細細的長眉一挑,笑道:“你現在正病著,囑咐家中仆婦去請疾醫來看看有什麼好稀奇的。”

說完就趕緊催著侍女去外麵請。

疾醫被請來時,也隻是知道林家的女君病了有兩日都不見好轉,所以要重新請醫,探脈時卻疑惑不已,三指落於寸、關、尺,皆能感知脈象的流利圓滑,猶如玉珠在肌膚之下來回滾動,欲掉不掉,尺脈亦是勃勃有力,不同尋常。

確定此乃滑脈後,疾醫連忙向主人報喜:“女君已經有孕兩月。”

王氏和玉藻聽見,都高興到不行,有孕的人卻是神色如常,不見開心,反而還淡然的囑咐仆婦把疾醫送出去。

“這些日子女君忙前忙後,我還以為是太累,脾胃不好。”玉藻已經不亦說乎,“我去告訴家主!”

“你去乾什麼。”王氏冷著臉,立馬把侍女給喊住,看見女子低眉間,隱有哀思,好心的給出了個主意,“夫妻兩人怎麼可能一直都不見麵,剛好現在有這件事,還是你和從安的第一個孩子,你應該親自去告訴他才是。”然後又細心安撫道,“從安的氣色很好,不用再害怕他會再出什麼事情,要是知道即將為人父,心情舒暢,好得更快。”

謝寶因抬眉一笑:“又不是五石散。”

王氏看向那邊男子所在的那邊屋舍:“五石散還沒有這個管用。”說完婦人就起身離開,走前再三囑咐女子不要再固執,等下就去居室。

室內無人後,謝寶因舒出口氣,掌心落在尚還是平坦的腹部。

那人對子嗣一事,似乎極為淺淡。

*

日入時分,屋簷下麵的鸚鵡叫嚷著要吃食,撲騰的架子搖來晃去。

沒多會,伸來一隻手輕輕按住木架,皓腕之上懸了隻玉鐲,垂手明如玉。

庭院裡的仆婦急忙去拿來食,恍然發現屋舍外麵站著的女君,趕緊就要行禮喊人,卻見女君輕輕搖頭,朝她伸出手來。

她稍楞,把裝有鳥食的竹筒遞過去。

女子再望向鸚鵡時,眼裡帶著笑,鳥也安靜下來,乖乖等著人給它添食

在外麵待了快一刻,看見這鳥已經吃飽喝足,謝寶因微微彎腰,把竹筒放在胡床上,然後進去居室,要去內室的時候,忽然頓住,緩吐出口氣,才繞過黃色素絹的屏風。

奴仆早就已經出去了,內室隻剩男子一人。

因為在養病,所以隻穿著中衣。

謝寶因拿來件氅衣給他披上,又看見他身後所靠的憑幾上麵都沒有柔軟的東西,抬腳就箱籠裡麵翻找,隻是邊緣稍微有些發黃。

她拿來矮櫃上的繡籃,然後屈膝,慢慢跪坐在幾案旁邊的席上。

幽香浮動,林業綏拿著竹簡,卻不看,反認真看著女子,長頸垂下,愈發削瘦的手指執了柄交刀,口胭沒有點注,細長的眉隻是輕畫,睫毛暈染天光,本來就寬博的襦裙顯得更加寬大,與踏春宴那日相比,不僅瘦了,氣色也不好。

他歎道:“你應該好好養病。”

謝寶因則回道:“病好才來的。”

大約是兩人都各懷心思,一下竟沒有話可說。

想到圍春草場的事,謝寶因垂眸,拿交刀剪去皮毛發黃的地方,語氣淡然:“郎君竟然這麼不怕死。”

這局並非隻有此一種布法,隻是拿命來做局,更快。

林業綏並不意外她會知曉這些,坦笑道:“神佛也怕灰飛煙滅。”

聞言,謝寶因拿交刀的手頓住,很快又恢複如常的繼續:“要是郎君這次活不下來呢?”

“半載的年歲不過就是眨眼之間,不值得你苦守林氏。”林業綏喉嚨滾過,將成婚第二夜沒有說出口的話,重新說給眼前這個人聽,“遇到中意的,要記得改嫁。”

謝寶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聽到這種話,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勉強忍住抽泣聲後,又問:“我要是已經懷有郎君的孩子呢?”

屋舍外麵的畜牲不知道為什麼又喊叫起來。

林業綏忍下喉間的一口腥甜:“何苦讓他拖累你。”

“我知道郎君在為林氏籌謀,但是我既然嫁給你,是你的妻子”謝寶因再也忍不住,任由眼淚往下流,現在連她都不知道自己說這些話是固寵的手段,還是心不由己,“難道你就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與我偕老?”

這話使得林業綏氣血翻動,他一字一句道:“你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嗎?”

要與他偕老麼?

對方的詰問,令謝寶因不知所措,立即就偏過臉去,淚水滾成珠,滾落女子的臉頰,而淚珠映襯之下的眸光仍顯得黯淡,他們不過是代嫁來的姻緣,正緣非她。

“我知道。”眼淚還在掉,可女子卻笑起來,回到以往禮數周全的時候,“日後必不會再說了,郎君先好好歇著養傷,我還有事要去忙。”

林業綏隻覺胸間多吸口氣都疼得要命,之前還未覺得如此疼過。

本來是想要成全她和崔二郎,但是她的滾滾熱淚澆下來,日思夜想的人也主動來到麵前,用著那般讓人疼惜的語氣問自己有沒有想過與她偕老。

她的心機也好,手段也罷。

“幼福。”

他不想了。

不想要再成全她和崔二郎。

“還有一事忘記跟郎君說。”謝寶因停下腳步,唇畔的笑是她平日待人慣有的,“我和郎君有了孩子。”

她把這件事說得雲淡風輕,好像根本就不值一提。

林業綏猛地握著手裡的竹簡,郗氏關心仆婦多過一切,林勉從來都隻問家學,幾個弟妹與他也不怎麼親厚,自己身上所擔的隻有林氏長子的責任,走到現在,好像也隻需要用這個身份活著。

他抬眼看過去,女子就站在原地,淺淺笑著,看起來永遠都不會再走近,要與他做至親也至疏的夫妻。

可他是個卑劣之人,僅剩的一點憐憫也在剛剛沒了

內室裡麵的咳聲不停,已經出去的謝寶因不再繼續走。

林業綏撩起眼皮,瞧著去而複返的女子,嘴角噙著笑。

瞧,人心是可算的

女子有孕,沒有再跪坐席上,而是坐在稍高的坐床上麵,男子單膝而跪在女子兩腿間,稍微昂頭與其對視。

林業綏抬手去撫她的臉頰:“可怪我?”

謝寶因沉吟不語,許久,才笑盈盈道:“以後郎君都不用再顧及我和孩子,郎君不願意愛惜自己的命,那就不用愛惜,我又不疼,疼的是郎君自己。”

林業綏低聲笑起來:“不會再有踏春宴的事了。”隨後,他牽著女子的手一同落在孕育著兩人孩子的地方,悶聲道,“確實疼。”

歎息聲落下。

謝寶因心中不忍,抬起另一隻手,撫過男子受傷的地方:“原來郎君是知道疼的。”

【📢作者有話說】

【碎碎念ing】天氣好熱呀!一直在空調房待著,出去房間就跟遊完泳一樣qwq,冷熱交替著就感冒了,這兩天腦仁疼,喝完藥又犯困,所以明天會請假歇歇~~大家也要注意身體呀!(這章就是男主的文案部分,寫著正文有改動,不過懶得改文案了)

[1]鼓鞀:搖著有柄的小鼓。類似現在的撥浪鼓。在《周禮》中有記載:“小師:掌教鼓鞀、柷、敔、塤、簫、管、弦、歌。”

[2]心不由己:為情感所激動,指神智不能由自己控製。

[3]垂手明如玉:出自南北朝的《西洲曲》

[4]成婚第二夜不曾說出口的話,指路12章。

感謝在2022-08-13 21:55:33~2022-08-14 16:01: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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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43 ? 豐腴許多

東邊管理花草的兩個仆婦已經去各處郎君娘子的屋舍都看過一遍, 屋舍外麵的庭院也全部已經把枯掉的花草都給拔除,後麵兩仆婦又費起心思來,想要那幾處瞧著過於空曠的庭院都給栽種起來, 既要花團錦簇, 又不能讓庭院顯得雜亂。

兩人商量半天才決定下來,隨後按照品類寫下花賬。

隻是那些郎君、娘子所住的屋舍裡麵要添什麼,她們不敢擅自做主,這些世家子弟都是從小接受家學,養成文人墨客擺弄花草的雅趣, 而且各人有各愛,幾個郎君娘子的性格都一樣, 庭院裡麵的花草也就不一樣。

西邊屋舍就是她們家主自己選定的,她們雖然專門管這些,但是那庭院裡麵有些蔓草連她們也都不怎麼能夠認出來,聽說是特地遣奴仆去高山挖來的。

兩個仆婦本是想要按照幾處屋舍的遠近去問的, 但是想到三娘子林妙意最容易多想,要是真按遠近,就需要先去二郎和六娘的屋舍才能到她那裡, 隻怕三娘知道, 肯定又要多想是家中的仆婦看不起她的身份。

雖然不會對她們發脾氣,但是肯定會偷偷躲在居室裡麵哭, 以前夫人不重視這個娘子,可現在有女君在, 不一樣了。

其中一個仆婦無奈笑歎:“我們去完二郎那裡, 就直接先去三娘屋舍吧。”

另一個立即答應, 心照不宣的附和:“我也是這麼想的, 六娘肯定也早就去三娘的屋舍裡麵待著了。”

*

往東邊間錯的屋舍走去, 先到的是林衛鉚的屋舍,正好趕上要去著作局的二郎君,問了幾句後,這位一直就不怎麼喜歡說話也沒什麼好惡的二郎說了“都可”便邁步離開。

隨後穿過一個庭院,再多走些路,七拐八彎後才能到林卻意的屋舍,兩個仆婦互相看看對方,徑直走過,然後就是林妙意的屋舍。

剛進去就看見六娘果然來了這裡。

兩個娘子都跪坐在屋舍裡麵做著女功,大概是她們女君有孕,這些時日都孕吐十分厲害,她們才不敢去打擾。

等兩個仆婦問及要在自己庭院裡麵添些什麼花草,林妙意說出一些應季的花,四季盛開的都有,林卻意隻要了一些能夠結果的矮叢花樹,說是簇簇紅果掛著,屋舍不會顯得冷清。

仆婦要離開的時候,林妙意忽然喊住她們,然後馬上吩咐自己的貼身侍女:“你跟著兩位阿婆去西邊的屋舍一趟,把昨天的那些青梅送去長嫂那裡。”

春紅立馬點頭。

她們娘子的屋舍外麵種有一顆青梅樹,還是六載前夫人身邊仆婦喊家裡的奴仆來種下的,說是三娘子自己哀求的,但是她白天都守在這裡,也沒有看見娘子去過夫人那邊。

不過看著娘子每年都要打落些青梅拿來醃酒,還樂在其中的相貌,又覺得可能是真的已經去求過夫人,畢竟夫人不喜這位娘子,怎麼可能自己就想著要在她們屋舍外麵栽種青梅樹。

春紅進室內去拿青梅,眼睛朝幾個裝酒的器皿掃去,這酒釀好,也從來沒見三娘飲過,好像是要留著給誰一樣。

*

從林妙意的屋舍出來,仆婦去過林衛罹和林衛隺的屋舍後,沒有再去王側室和周側室那裡。

一行三人走到西邊那邊的屋舍後,春紅跟著兩個仆婦走了和上次不同的路,繞過去迎麵而來的假山,立馬就能看到滿湖的紅紅綠綠。

問過才知道這裡原本是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寬大的湖麵看起來反而還有幾分淒涼,建鄴城中的花娘都不知應該要怎麼耕種,每次種下去,來年不僅不發芽,還會爛在湖裡麵,就是好不容易發了芽,花苞也不能盛開。

於是她們女君特地遣人去南邊的郡縣裡請來幾個擅長種荷花的花娘,趕在去年十月末放下去的種藕,今年春天就已開始萌芽,由藕苫抽出白嫩細長的藕帶,藕帶再分節。

二月時,由藕節抽出的葉芽便已破水而出,露出荷葉小尖,飛來蜻蜓立於上頭。

荷杆日日高,荷葉亦隨之舒展成傘麵。

如今在四月底,藕帶處又應時生出花芽的梗,從葉鞘中抽出圓鼓鼓的花苞,昨天這裡還隻有鋪滿湖麵的荷葉,一夜過去,水下的花苞竟也紛紛露出,白中帶著淺淺粉色,屹立翠綠。

前幾天又從江南那邊購來兩隻烏篷船,放置在湖上,等以後家主、女君想要遊湖,還能一起在這裡泛舟。

春紅心不在焉的看著,心裡還一直記得娘子吩咐的事情,不由小聲催促道:“我們還是不要讓女君等急。”

“女君有孕,現在是需要多休息的時候,我們去那麼早乾什麼。”仆婦笑著看她,“隅中再去也不遲。”

春紅明白過來,因為圍春草場的禍事,家主和女君一直多有磨合,自從和好以來,最近基本都在一起。

*

侍奉完女君,玉藻和幾個侍女坐在庭院裡麵的胡床上,守著泥爐閒聊,忽然聽到屋舍外麵有人再看,一開始不當回事,等稍微安靜下來,趕緊跑過去。

家主和女君現在都需要靜養,所以進這處屋舍的門就不怎麼打開。

玉藻不再閒聊,拿起張胡床,坐去庭前階前,認真看著快要煎好藥的泥爐,侍女也都各去忙各的。

隨後,侍女把門打開一扇,進來個仆婦。

腳步聲由遠至近的傳來,原來是之前那位送吳人紗的仆婦來了,她無論見誰都是笑臉相迎的和善,就算是個比自己年紀小的侍女,都是“娘子”的喊,何況還是女君身邊的,現下也是笑眯眯的:“女君在居室內嗎?”

“前麵家主剛哄完女君吃完寒具,把脾胃泛酸的毛病給壓下去,現在還在屋舍裡麵睡著。”玉藻拿粗麻巾帕裹住藥爐短柄,十分小心的倒在漆碗裡麵,她知道仆婦為什麼要來這裡,又笑道,“女君也該喝藥湯了,我這就進去看看,還得先請阿婆在這裡坐會。”

仆婦爽快應下。

玉藻捧著藥上了庭階,一隻腳才剛踏進屋舍裡麵,便聽見內室有嘔吐的聲,她急忙進去,隻看見坐在幾案旁的女子手撐著身後憑幾,側身低頭往身邊的器皿裡嘔。

嘔完後,才用茶湯蕩去嘴裡麵的味道。

“女君。”玉藻把藥湯送過去,順便收走幾案上的茶盞,“羅媼來了。”

謝寶因有孕的次日,疾醫再來時,探出她有血虧的征兆,所以當時就放下了家中和宗族的事務,隻管些家中奴仆不能做決定的,然後跟著林業綏一起養了二十來日,今天是最後一碗藥湯,所以又重新管起事務,隻是有孕兩月多,泛酸惡心也是越來越嚴重。

要到有孕三四月才能減輕。

她端起漆碗,仰首喝下,用手帕印去唇邊藥漬 :“叫她喊人來換就是。”

明天就要進入仲夏五月,熱氣最毒的時候,其他各處屋舍的床幔這些都已經在十幾天前換過了,那時候她和男子都在休養,所以才緩到今天來換他們居室的。

玉藻點頭,然後彎腰把器皿拿去庭院裡麵清洗。

*

羅媼得到女君囑咐,也趕緊喊來其他仆婦乾活。

有幾個仆婦先到內室把原來臥榻的三層紗換成了兩層,裡麵那層是紗的,夜裡可透些燭光進臥榻,外麵這層則是要厚重一些,就算是白日裡垂放下來,臥榻上也不怎麼能夠透光,而且還透氣,剩下的仆婦都去彆的地方了。

換好後,羅媼進到內室,與懶坐席墊上在垂頭看竹簡的女子稟道:“女君,屋舍各處都已經換好。”

謝寶因聞言抬眼,卻又蹙起眉頭,聲音裡隱帶著幾分慍怒:“這素絹的屏風怎麼不一起換了?”

羅媼順著女子的視線看向東壁那邊,陪笑道:“這是家主事先特地吩咐過不用換的。”

謝寶因眉頭蹙起半晌才舒展開,雖然想不明白為什麼,但是也沒再說什麼。

*

等羅媼領著仆婦離開,沒多久,東邊屋舍的仆婦和林妙意的侍女都來了這裡,內室有仆婦在清掃,灰塵多。

謝寶因撐著幾案與背後的憑幾,起身去外麵,然後被侍女扶著在麵南的坐席上繼續坐著,隻是顧及莊重,原先把雙腳伸直的懶坐變成了雙腿收在臀股下麵的正坐。

兩個仆婦也剛好進來,看著女子要豐腴許多,那隻玉鐲也已經能夠掛在皓腕,既不怎麼箍肉,有不會太鬆垮,一垂手就要往下掉落,顯得撐不起這玉鐲,雖然還是不比從前,但是那半個月消瘦下去的,也總算是被家主給養回來了。

要是再豐滿一些,才會更顯得風姿綽約,轉瞬又想到這位女君已經有身孕,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謝寶因從侍女手中接過紈扇,緩緩扇著,察覺到兩道端詳自己的視線,抬眼看過去:“事情都做完了?”

“做完了。”跪坐在不遠處的仆婦馬上反應過來,把手裡麵疊過三次的粗糙麻紙,膝行遞過去。

謝寶因展開,淡淡掃過,雜亂無章,隻是擬下要添的花草,但又沒有注明這些花草都是要添去哪處屋舍庭院裡麵的。

仆婦發現女子沒有說話,補上一句:“後麵用朱筆抄寫的都是幾個郎君娘子親口說要添上的。”

謝寶因合起暫不議,問道:“為什麼這樣慢。”

綜理家中的這些事務已經是月初,現在都是月末了,家中奴仆這麼多,要是想些辦法去核實,十日足矣。

聽到這話,仆婦一副苦笑不迭的樣子:“稟女君,東邊那片屋舍看著是比西邊要小,但是那邊也很廣闊。”

謝寶因頷首,東邊屋舍以前還住著三叔夫一家,就連被貶的二叔父一家以後肯定也要回來,住著這麼多的人,又是在林氏最有權勢的時候建的,就算再小,也足夠容納奴仆千餘人住,要是僅僅隻靠兩個仆婦管著這些,怎麼想都是有心無力,而且這些仆婦每月都能得一貫通寶,眼前這兩個仆婦隻怕還要更多,最後事情耽誤,錢財也給了出去。

“我這些時日正在琢磨著,東西兩邊屋舍的花草都栽種好以後,將家中的地方都分一分,所有奴仆都可以來領一塊地,各自負責照顧好自己那片的花草,有枯意或者是哪裡有缺少,把花草的名字報到你們這裡,你們每月記在賬目上,月底再一起拿來給我。”

說完前麵那些,她手中紈扇止住不動:“願意做的,每月都額外再添十幾枚通寶。”

兩個仆婦互相看著對方,最後由其中一個仆婦開口問道:“那這通寶要怎麼發放下去?”

謝寶因托腮不語,想起這些日子看的記賬竹簡,上麵在管理花草這一項中,通寶的消耗巨大,雖然養著家中這麼奴仆,屋舍又多,每月消耗的通寶肯定少不起來,對於林氏來說也還在能夠承受的範圍裡,但要是放任不管,說不定往後家中各處地方的開支都大起來。

女子指腹輕輕摸索著圓潤的扇柄,似是思考良久後才道:“所領的通寶自然要和其他人一樣,隻要額外再添十幾枚就行。”

兩個仆婦臉上立即便有些掛不住,這件事能夠昧下不少,就這麼被分散開,誰又能甘心:“這女君,大家都是做習慣的要是去彆處做事,可能會耽誤。”

“耽誤郎君、娘子的事情,依輕重打罰就是,這也算得上是難事?竟讓你們這麼為我擔憂。”謝寶因笑吟著審量兩人,三言兩語就她們的話變成是在替自己擔心,隨後不等她們回答,徑直把手裡粗糙的紙遞給侍女,話是溫的,眸中卻是冷冽,“這份花賬還有不足,下次該列出是哪處屋舍庭院來,你們大約是累忘了。”

話音未落,又道一句:“東邊屋舍的花草還能繼續管嗎?”

仆婦二人也立即聽出女君並沒有消減她們每月的通寶,趕緊應答“能”,然後也不敢再說什麼,從侍女手中接過單子,立即起身,先後離開。

玉藻見仆婦出去,倒完藥渣,清理好藥爐,囑咐庭院裡的仆婦拿去放好後,端起胡床上麵已經洗好的青梅進內室,徑直放在女子麵前的幾案上:“三娘那邊送來了青梅,女君你嘗嘗。”

謝寶因靠在憑幾上看了看,三足葵口的金銀花盤中堆滿綠色小果,被其他果子擠壓到盤邊的就好像翠綠要滴落下來。

她兩指撚來一顆:“三娘送來的?”

玉藻轉身去把仆婦坐過的席墊收起來,回女子:“昨日三娘她們就已經來過,隻是看見女君身體不舒服,所以回去了。”

謝寶因微啟唇,咬了小口青梅,往年覺得酸澀不願多吃一口的青果,現在竟然吃出滋味來,然後又想到昨日林業綏看她吐得厲害,整日都在屋舍這邊陪著,也就明白為什麼三娘不進來了。

她吃進剩下的梅子,細細嚼爛果肉,隻剩籽,低頭吐在手心裡後,身子忽滯住,扭頭看著內室,攢眉問道:“郎君哪裡去了。”

“好像是陛下詔家主進宮去了。”玉藻拿盞去接女子手中的籽,又去屋舍外麵吩咐侍女把巾帕浸濕送來,再遞去給坐席上麵的女子。

謝寶因擦拭著掌心:“什麼時候去的。”

“那時候我不在這裡,隻知道是用過朝食,看著女君睡下才去的。”玉藻在出屋舍前,最後道,“應該是食時,我先去把庭院裡麵的東西歸置好。”

腳步聲越來越遠。

謝寶因撚了顆青梅到指尖,塞入口中,牙齒輕輕一咬,酸味徐徐漫入口腔,養了這麼久,男子的傷也好得差不多。

明天就要去大理寺,為什麼要突然傳詔。

【📢作者有話說】

[1]寒具就是現在的饊子,寒具是唐朝的叫法。

[2]荷花種植生長過程參考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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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在蘭台宮

食時時分, 林家的奴仆得到天子要詔見他們家主的詔令,馬上就去向家主身邊侍奉的奴仆稟告。

童官又趕緊跑到西邊屋舍。

可男子在知曉後,臉上並沒有急色, 隻是簡單吩咐了句“先去備下車”, 然後轉身回內室,繼續去陪女君用朝食了。

琢磨不來家主用意的童官應聲告退,跑去馬廄挑選了三匹用來拉車輿的西域馬,又把庫房所存的那架綠色寶頂的車輿喊奴仆抬出來,仔細擦拭過, 再裝在車軸上麵,如此規格是隻有三品以上官員才能使用, 自從被封為郡公的林獻公早逝後,百載過去,林氏再也沒有人能夠用,這些也就變成了僭越禮製的東西, 被收起來。

馭夫也挑選的是能駕三馬之人。

*

馬廄建於家邸北側的一隅,所臨的是另一條巷子,大門開兩丈寬, 車駕進出無阻, 奴仆將馬匹和車輿裝好後,馭夫駕著繞了大半圈, 最後停在長樂巷裡。

可等到隅中,還不看見家主, 詔令難違, 童官著急正要進去喊人, 便看見束冠穿圓領雲鶴紋袍的男子邁步出來。

他趕忙放好車凳。

林業綏垂眸思量半晌, 在車駕旁止住腳步, 忽然問道:“我記得林氏在萬年縣的一處彆莊種有桑葚?”

童官仔細想了想,點頭應“是”。

桑葚這事以往還曾經在家裡鬨出過禍端,彆莊那邊栽種的果子蔬菜這些,都會送一些到長樂巷,一般都要分給二夫人和三夫人那邊,但是他們夫人不怎麼管這些細碎的事情,全部都讓李秀姑婦來。

有年彆莊那邊送來桑葚,李秀姑婦竟然自己昧了,二夫人不是好相與的人,馬上就吵了起來。

那時候他們家主還在家廟所建的茅草屋裡麵守孝,他也侍奉在那邊,所以隻是聽其他奴仆說過幾句。

林業綏低頭拍了拍衣袍,踩上車凳,挑起車帷,彎腰入內,沉聲吩咐道:“不必隨我入宮,你親自去萬年縣一趟,帶些桑葚回來。”

童官點頭應下,把車凳放好,站在原地看著車駕離去,然後立馬動身去往萬年縣,這一來一回消耗的時日也不短。

*

馭夫駕著車駛出長樂坊,碾過黃土夯實的大街,沿著此街路過兩個大坊便到了蘭台宮的丹鳳門外。

“三大內”之一的蘭台宮位於建鄴北側郭城外的太平原,地勢遠高於建鄴城,東接皇帝子女所住的小兒坊,西接內苑,形成整體建築,極為隱秘,從外無法窺見內部結構布局,又於建鄴北郭城牆辟開建福、丹鳳等四道宮門。

門前坊市亦被拆分為四個小坊,修建街道便於通行。

非常之時,可依托內苑隱藏帝王行蹤,或可直接逃出宮城,不必為人掣製,因此曆代皇帝與後妃皆在蘭台宮起居,宮內分布各殿,帝寢長生殿為尊。

值守丹鳳門的宮衛上前仔細核實過身份,並記錄在冊後,方放其通行。

車駕駛入丹鳳門,於闕門外停下。

馭夫安好馬後,跳下車,放好車凳後,侍立在車旁,恭敬提醒道:“家主,到了。”

隨後,便見一隻手撥開車帷,林業綏彎腰下車,由闕樓走過宮道,便見有中書舍人前來引他往長生殿去。

沒用多久,舍人止在殿前台階下,不敢再進一步。

男子則拾階而上,步入殿內,拱手作揖:“臣林業綏拜見陛下。”

*

長生殿內,帝王身穿常服,在桌案前揮灑筆墨,字形飛舞如鶴,似要衝破這張紙的束縛,儘情去遨遊天際。

可無論如何,這張紙也無法被他手中筆劃破。

直至一聲“臣林業綏拜見陛下”響於殿內,他所執的狼毫筆於“德”字的最後一筆之末停下,紙張也終是破裂,就好像是他和三大世族鬥爭這十幾年,始終無法突破世族遏製,女兒死了,也僅僅是乾涉了謝賢一人的通婚行為。

林從安則把利刃暗藏於筆鋒內,一步一步割裂這張紙。

昭德太子得林氏長子的助力,他亦有,何嘗差半分。

李璋暢快的擱下筆,繞出桌案,邀人入座,如長者般和藹的問出一句:“身上的傷可都已經好了?”

林業綏不露聲色的掃了眼那邊隨意擱置的筆墨,邁步過去,落座圈椅:“已經好得差不多,不知道陛下有什麼要事。”

忽然殿外來人,宮侍上前添茶,內侍來擺棋盤。

李璋自知棋盤之事遠不如對麵的男子,讓其擺出棋局,等殿內無人後,他才無奈笑道:“你親自推舉的那個監察禦史又給我上了文書,彈劾一個五品官。”

林業綏撚著棋子,一顆顆的擺在交錯縱橫的卒行線上,聞得帝言,手指微滯,而後將指尖黑子落於兵道要線:“這該是禦史台的事。”

李璋摸了顆白子,緊跟著落下,冷哼一聲:“那個裴爽彈劾七大王,不是你所為?”

他若與眼前這人相比,隻能執白子。

“裴爽有赤子之心,眼裡容不得半點墨,又豈是臣能驅使的?”林業綏以手中黑子去圍堵白子,泰然自若道,“且陛下日後應事事成全於他,朝堂之上,赤子心不應該被完全泯滅。”

他敢如此行事,便知七大王再如何得寵,於天子而言,永遠都比不上手中的皇權。

況且七大王還未必是真得帝王眷愛。

黑子落下,他笑道:“陛下詔我入宮,不正是有此意?”

隻要旁人不來動皇權,李璋便是尋常屋舍中的父親,與人相處不樂意端什麼帝王架子,旁人忌諱被人揣摩心思,他卻求之不得,畢竟自己在這裡唱戲,總得要有人能夠欣賞。

此次裴爽彈劾必是出自眼前人之手,下一盤棋局的開始。

他瞧著自己被堵成死局的白子,飲下口茶,老態的臉上露出幾分不常見的殺意:“在七月七日前,我要他死。”

這位帝王轉瞬又換上笑臉:“林廷尉可能辦到?”

天子的胞妹安福公主便死在七月七日。

林業綏落子起身,拱手道:“聖命不可違。”

李璋笑著讓人坐下,略驚訝的眯眼看向男子袖口,回到長者關心的口吻:“衣袍怎麼臟了一塊?”

林業綏瞧去,幼福近日害喜厲害,不到日出就會一陣毆辱,食時陪著用完朝食後,胃裡好受了些,才又眠下。

大約是為她攏鬢發時,不小心刮蹭上的。

此事並無什麼可遮掩的,他坦然道:“臣的妻子身子不適。”

李璋點頭,賢淑妃是跟與他說過謝賢那個代五公主嫁去林氏的女郎懷有身孕,他不由懊悔歎氣,代嫁這步棋還是走錯了。

李月要是還活著,林從安為他女婿,不是更好。

可既然是代嫁,代的就是皇室,想想也就沒什麼,加上這到底是林氏的好事,又有代嫁的名義,他還是照例賞賜一些吃食。

*

林業綏行禮離開後,長生殿的一側走出來個婦人,朝著那個身影看去幾眼,才往宮殿正門而去。

殿衛見是天子最寵愛的賢淑妃,不敢阻攔。

賢淑妃則徐徐邁入殿中,極顯端莊姿態,聲音也是平穩慰人的:“我前麵新做了一些糕點,陛下來嘗嘗?”

她身邊的宮侍將捧著的糕點放在食案上後,腳下無聲的退出殿內。

李璋伸手嘗了塊,語氣平平,得仔細才能聽到那一份關切:“這些事情自有庖廚來,又何必泥親自來做。”

賢淑妃走過去收拾桌案那邊的筆墨:“庖廚所做的和我所做的,自然不同。”

李璋看過去,他知道婦人一直努力在往賢妻靠近,要的不過就是蘭台宮所有人把她當成皇後來看待。

婦人未察覺天子的不言,心裡裝的都是自己的事情,想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問道:“剛剛那人便是林勉的長子?”

李璋點頭。

賢淑妃想到那人已經升任九卿之一,容性亦佳,又開始為自己那個女兒哭了起來。

李璋卻並未再如之前那般過去安慰,眼裡也冷下來。

*

闕門外,林業綏登上車駕,馭夫駕著再緩緩駛出丹鳳門,隻是剛出宮門,便見一輛由四馬所拉的車輿要入宮。

馭夫見還有段距離,可供他們先駛過去,但免不得要使車輿顛簸,他隻有開口請命:“家主,前麵有輛四駕的馬車駛來,是否要先避讓?”

車內之人冷冷吐出兩字:“避讓。”

駕四為親王規格,於車駕的禮製上,普天之下,唯有天子駕六,故太子亦遵從駕四之禮,天子及冠的兒子有三位,留在建鄴城的則是七大王與太子。

得到吩咐,馭夫趕緊避讓。

隻是這輛駕四的車駕卻在一旁停下,裡麵的人開口詢問:“車內可是林內哦該改口了,林廷尉?”

被算計的人,心裡自然不會多痛快。

林業綏付之一笑:“臣拜見七大王,隻是臣的傷尚未好全,不敢下去衝撞大王的車駕,還望大王見諒。”

李毓知道天子剛才召見過這人,雖然不知道說了什麼,但是日後天子麵前很有可能會有這位林廷尉的一席之地。

他笑然,吩咐王邸馭夫:“讓林廷尉的車駕先行。”

林府的馭夫卻犯了難,這是以下犯上。

車內家主也未曾開口說話,直至一句“多謝七大王”從車輿內傳出,馭夫才敢駛著車駕先行。

他既要施恩,自己便受著。

*

日入時分,童官從萬年縣回到建鄴城,在長樂巷道裡,幾個奴仆從淄車上麵把銅鑒抬下來,剛想要抬去西邊的屋舍,就看見他們家主歸家。

他趕緊去車旁回稟:“家主,桑葚剛才已經帶回來,但是不知道家主要多少,所以隻拿來一銅鑒,剩下的,我已經那邊的奴仆過幾天再送來。”

林業綏出車輿,側目掃去,淡淡嗯了聲:“先叫人送回你們女君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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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 誰嫌棄誰

日入時分, 正是金烏西沉的時候。

庭院裡麵竹影斑駁,花影間錯。

謝寶因忙完手裡麵的事情,閒下來抬頭看去, 隻看見本來說要做些鞋襪的玉藻坐在胡床上, 腦袋靠著門睡了起來。

這二十來日,也是辛苦了她。

夜間自己稍微發出一些動靜,就能驚得她馬上爬起來,手腳麻利的拿來器皿和濕帕,不管說了多少次自己隻是翻個身。

現在金烏的餘熱還沒有散去, 竟然就那麼睡過去。

無奈歎出口氣,謝寶因放下竹簡, 撐著憑幾從坐席上起身,隨後走到屋舍外麵,用紈扇為這昏睡的人輕輕扇出涼風。

*

感覺絲絲清涼落在身上的玉藻以為是夢裡那條山中潺潺流動的小溪帶來的,抿著嘴又熟睡過去。

沒一會兒, 她聽見鳥鳴聲,雙眼立馬就睜開,用手揉了揉眼睛, 抹掉嘴角的口水後, 迷迷瞪瞪地從胡床站起,走到屋簷下麵去看, 發現是有隻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山雀竟然想要在簷下築巢。

她趕緊下跑去庭院裡,拿過一根高杆, 動手舉起驅趕。

無意中被她打了下手背的謝寶因也走到屋簷下麵, 抬頭看那隻山雀重新飛走。

去年冬天南渡的燕雀已經趕在天氣暖和的時候又飛了回來, 徑直飛入簷下築巢, 經常會使得屋舍不乾淨, 聲音也擾人清淨。

隻要是家裡有幾個奴仆,都會命其驅趕。

謝寶因輕搖團扇,囑咐一句:“去把占風鐸拿來掛在這裡,既能夠知風,也能趕走這些燕雀。”

玉藻聽見,恍然大悟的跑去找來,懸掛在屋舍外麵,這些碎玉片連綴在一起,有風就會響,一響邊能嚇走那些燕雀。

懸好後,她看見女子手背上有紅痕,這才記得前麵醒來的時候,自己好像是打到了什麼,腳下內疚的走過去:“我去給女君拿些能用的藥膏來。”

謝寶因看了眼手,順勢把紈扇遞給她,又從侍女那裡拿過鳥食,微微昂首,喂著鸚鵡,對那些話一笑置之:“我沒什麼事。”

主仆二人還在說這話,庭院外麵忽然響起陣陣重疊起來的腳步聲。

玉藻繞過女子,剛要去一看究竟,又猛地停在原地,隻見家主身邊的那個奴仆招呼著兩個人抬了銅鑒進來。

奴仆均先行過禮:“女君。”

謝寶因拿鑷子夾了些粟米,聞聲看去,微蹙眉:“這些是什麼”

童官低著頭,讓人打開蓋子,供女子審看,然後恭敬答道:“家主命我去萬年縣帶回來的桑葚。”

謝寶因認真看著,這個銅鑒雖然大,但是為了保鮮不爛,需要在最外圍填充上棉花,隨後就是還在散著白霧的冰塊,隻有中間那個深腹大盤裡裝著的是桑葚。

她昨日嘴中無味,不知為什麼突然惦記起這口酸甜來,於是隨意說了句思忖半響,她把手裡的鳥食遞給旁邊的侍女,接過紈扇,徐步走到庭前的台階上站著,正想要開口詢問男子的行蹤,然後想起日正時分王氏說的那句,有些不自然的問道:“你們家主還沒有從宮裡回來?”

“家主回來就去了書齋,囑咐我先給女君把這些送來。”童官想起男子的話,生怕自己漏掉哪句沒有說,在腦子裡仔細想了想,才敢開口,“家主說等下就回來陪女君用晚食。”

謝寶因頷首不語。

他們這些奴仆不好在這裡多待,見女君已經沒有話要問,童官和另外兩個奴仆連忙轉身離開。

*

林業綏沒有在書齋待多久,夜色變深的時候回來,沿著廊廡走到居室外麵,剛邁步進去就看見女子跽坐在床足隻比著地的席墊稍高一些,僅供一人坐的坐榻上麵,她攏著紅色暗紋的交衽上襦,下麵是茶白破裙。

破裙散開,遮住玉足,膝上放著漆盤,指尖繞著各色絲線,她麵前長方的幾案上麵,還擺著兩個三足的果盤。

一盤金銀花盤配翠綠青梅。

一盤荷葉卷邊盤配紫色泛黑的桑葚。

女子察覺到光線被遮擋,抬頭來看,耳上的明月璫輕微晃動,雖然被男子的黑影籠罩著,但是明眸仍舊還帶著亮。

她停下繞線的手,垂落在膝上:“郎君。”

男子鼻音上揚,輕輕應了聲。

謝寶因把纏繞在指尖的絲線放下,想要起身:“我去囑咐皰屋的仆婦。”

見女子越來越急切,林業綏闊步走過去,在她旁邊坐榻上屈著腿,大掌托著她纏線的手,然後耐心幫她鬆開纏繞過緊的絲線:“我已經囑咐過。”

他從漆盤裡麵找出一個和手指差不多粗的圓柱玉體,把繞成圓的絲線攏進去,又隨意扔回去,垂眸瞧著女子發紅的指尖,指腹輕輕揉著:“纏這類線為何不用玉托?”

謝寶因臉上微哂,抬手撫頰,原本在看男子為自己揉手的視線也挪開,她不好意思說自己忘了,隻能說:“玉托用著不順手。”

林業綏了然一笑,目光落在女子還未隆起的腹部:“今天有沒有覺得好受些?”

“六娘送來青梅,吃過要好了些。”跽坐久了,麻感一陣陣的傳遍全身,謝寶因說完最後一個字後,齒間倒吸口氣。

雖然已經努力忍住聲音,但還是有細微的嘶聲跑出。

林業綏見狀,伸手輕環住她的腰身,把她壓在臀股下麵的雙足解救出來,而後握住女子遮在襦裙下麵不堪一握的足腕,慢慢放在自己腿上,幫她按捏著小腿處。

麻感逐漸消失,酥麻又浮上心頭。

夕日漸斜,引起無限思緒。

謝寶因想要將足腕收回來,被男子輕喝住。

“不要動。”

*

皰屋的仆婦來到屋舍外麵喊了一聲:“家主,飯食已經備好。”

身處居室的男子沉聲道:“進來。”

不到片刻,兩個仆婦先後進來,把飯食擺在兩人麵前的幾案上,放好坐榻。

近日來,庖廚做的都是些女子能吃下去的麵食,比如用黃酥油和麵粉做成的單籠金乳穌,軟軟乎乎的香甜味,天花畢羅更是把五台山生長的天花菜細細剁碎加入米飯裡麵,本來還需要再放一味香料,但是女子不能聞,所以才舍去,隻簡單調味包入麵皮內蒸熟。

謝寶因每樣都隻簡單用了幾箸,然後就不再用了,餘下都是男子用完的,她看著慢條斯理嚼咽的男子,博陵林氏是北渡來建鄴的,應該是為了懷念家鄉,所以從林氏第一代家主開始,家裡都是多做南方的飯食,但是這些時候來,男子都陪她儘吃清淡素菜或是麵食。

她道:“郎君其實可以用些葷腥,不然怎麼能夠飽腹。”

“你不能聞葷腥,我用葷腥,你就要受罪。”林業綏用完,放下竹箸,拿茶湯漱過口,“這些足以飽腹。”

心中還是擔憂的謝寶因提議:“或者我們可以先分食。”

林業綏依舊在坐榻端坐著,而後捧起幾案的茶盞,他聽得女子的話,抬頭笑道:“幼福覺得我為何不提分食。”

那個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兩人卻都默契的不再繼續。

*

用完食,已經是黃昏。

侍女把內室裡麵的銅燈點亮,又把居室外麵的青梅、桑葚一起送進去,很快,仆婦也把熱水送進湢室。

謝寶因剛吃完,胸口還有些梗,所以讓男子先去沐浴,她則動手收拾起內室來,看到被吃得隻剩孤零零兩三個的青梅,舌尖又生出津,但是又不好冷落男子特意遣奴仆去給她帶回來的桑葚。

糾結之際。

被沐浴完出來的林業綏瞥見,輕笑道:“選你自己愛吃的就是,本來就是因為你想吃,所以才遣人帶回來。”

謝寶因吃進一顆青梅,然後又塞進桑葚,粲然道:“我怎麼可以辜負郎君的心。”

林業綏輕笑不言,說著不負他,卻又先吃下青梅。

謝寶因不知他所想,徑直去到臥榻旁,摘掉掛在兩側的鎏金銀香囊,又走到香案那邊,把香灰倒在水裡,看著清水漸黑,她還是問了句:“陛下今天詔郎君進宮有什麼事。”

“裴爽幾日前彈劾一個五品官攜寵婢在官署過夜。”林業綏拿起粗麻製的巾帕,簡單擦拭著頭發,“陛下要我明天就查清是否屬實。”

孫酆、孫泰二人的事起於京畿道管轄的萬年郡,又屬管轄郡內的百姓報官,在京兆府的職責範圍,隻要最後把判刑結果交由大理寺複核便可,而這件事是監察禦史所彈劾的,京兆府無權審核,而且禦史台隻有監察彈劾之責,具體判罰及審查要大理寺來辦,最後刑部複核並執行大理寺的判罰。

謝寶因把香囊裡掛壁的灰都清乾淨後,她手稍微一伸,舀了少許香粉進最裡麵的囊球裡,抬頭對上男子的視線,輕聲開口:“郎君可是答應過我的。”

林業綏愣了稍許,記起那日的事,自己親口說過絕不會再發生圍春草場的事,也答應要與她偕老,而後笑開。

他吐出兩字:“幼福。”

謝寶因不理,隻覺得是男子已經忘記那些話。

林業綏也不惱,好整以暇地看著女子。

謝寶因裝好香粉,點燃掛回去後,才走過去男子那邊,在坐榻上緩緩屈膝跽坐著,更加忍不住說道:“郎君就算不顧我,也不顧我們的孩子?”

男子忽然沉悶下來:“要是幼福說些我走以後,自己會如何傷心的話,說不定還要更管用一些。”

孩子於他而言,現在隻有血緣聯係。

謝寶因拿來竹簡看著,語氣不冷不淡的:“那時候我肯定會改嫁,重新找個夫君,為什麼還要傷心。”

林業綏看著坐在幾案對麵的女子,伸手把幾案稍微推出去,讓兩人之間沒有絲毫阻擋,他喉嚨瘙癢,止不住輕咳兩聲,前幾日三叔母與他說過自己在圍春草場吐血昏迷過去後,女子快被嚇到倒下的事情。

他輕歎:“過來。”

心裡還有不滿的謝寶因看著男子病弱的相貌,最後還是動身要抽出被壓在臀股下麵的雙腿。

林業綏放下擦發的巾帕,直接長臂伸出去,握著她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麵前,讓她跪坐在自己的席墊上,隨後抬眼瞧著女子,手指拂過女子臉頰,去摘她耳上的明月璫:“幼福長命萬歲,我也一定會努力活到那時候。”

感覺耳垂溫熱的謝寶因,伸手去摸,反被桎梏,她隻好任由他來,後麵聽到咳聲,下意識的伸手去撫摸著男子的胸口:“郎君還是等身體好轉之後再來說這話。”

林業綏緘默著,不再說話,摘下女子左耳的明月璫後,便收起動作。

謝寶因眉眼間的困惑轉瞬而逝,自己把右耳的摘下,想要放下的時候,才發現幾案前麵被男子給挪到一邊去了,扶著男子胸膛,想要起身走,但是又被男子給錮住。

她皺眉不解:“你又不說話。”

林業綏拿過她手裡的明月璫,順手一起放到幾案上:“我要說的那話,幼福未必就想要聽。”

“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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