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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萬歲 舟不歸 86734 字 2024-06-13

謝寶因抿唇淺笑著,卻又總覺得哪兒不對。

又聽他道:“先去沐浴?”

結束那會,他便早已囑咐仆婦備下熱水。

“嗯。”

沐浴過後,兩人同躺臥榻上,謝寶因才終於回味過來。

家裡兒郎、女郎都有乳媼帶,獨處的時日怎麼就少了-

翌日食時用過早食,謝寶因處理完家裡的事後,重新拿了些絲線出來纏。

林業綏今日休沐,便也陪著她一起纏,昨夜那些絲線怎麼說也是他們一同弄臟的。

纏了沒有多久,林妙意來了。

隻是居室卻沒動靜,謝寶因歪過身子,朝支摘窗外瞧了眼,見林妙意呆站在屋舍外麵,不用想便知道定是她長兄在居室,不敢進來。

在外麵還好,隻是在居室,男女間到底還是設有大防,哪怕是兄妹。

謝寶因收回視線,笑盈盈道:“郎君,您今日不去書齋?”

以往休沐,他也不常去書齋,都是拿些竹簡回屋舍看。

林業綏知她的心思,無奈一笑,放下絲線球,起身要走時,望著讓他出去的女子,忽喊了聲:“幼福。”

謝寶因下意識嗯了聲,同時去看男子,高大的身影也霎時籠罩下來。

林業綏彎膝抵在坐床,俯身去合上女子身後的支摘窗,在窗落下的那刻,謝寶因身子僵住,很快又無力起來,耳垂被銜咬,緊著又被他細吻幾下嘴唇才放過。

她欲笑欲惱:“郎君?”

林業綏麵對她的嗔笑,反一本正經的笑道:“少吹些風。”

然後才出去-

林妙意聽見居室裡麵的響動,為了謹守大防,趕忙低頭後退幾步,等長兄離開,她才敢無顧及的進內室去。

跟著過來的春紅趕緊侍奉著要進屋舍的娘子,待侍奉好,她也十分識趣的跑到庭院裡找其他侍女閒談。

林妙意進來便瞧見長嫂正坐在內室外的坐床上,垂頭理著女工用的絲線,臉色尤為紅潤,似被什麼滋潤過,許是長兄尋來的那些補藥起了作用。

她在心裡高興著眼前女子身體大安,亦也不忘了行禮:“長嫂。”

謝寶因早已整理好衣妝,心也漸漸平靜下來,想起昨夜坐床的事,她還是心虛的沒敢在內室,故意來到外麵,露出個得體的笑:“趕緊過來坐著歇歇。”

從東邊屋舍到這裡,可不輕鬆。

得到允許,林妙意走上前去幫忙著一起理線,發現都是些繡物要用的,她隨口問道:“長嫂這是要為長兄繡什麼東西嗎?”

謝寶因被問住,倒是忘了給他繡些什麼,日後再繡也不遲。

她舒心,搖頭笑道:“六娘想要塊新手帕,又要飛鳥的紋樣,隻是少有這樣的,我便想著閒暇時候為她繡一塊。”

林妙意默然,咬唇安靜的將線纏成球,莫名覺得心裡酸酸的-

沒多久,王氏也風風火火的過來這裡,隻見手指塗著紅色丹蔻的婦人邁進居室,林妙意連忙起身,讓尊長坐在坐床,自己則是去坐胡床。

王氏還未坐好,便迫不及待的說道:“謝娘,你可有聽說今日建鄴發生的事情?”

謝寶因抬眼,頗有些茫然的搖頭:“倒是不知。”

王氏許是顧及著林妙意在,湊近小聲道:“那個柳側庶被處斬,陸側庶倒是不知道去了哪裡。”

謝寶因先分神囑咐侍女去端三盞酸酪子進來,後聽得這話,麵上並無詫異。

林業綏已與她說過這事,趙氏長女被司法參事依法處以斬刑。

裴爽給眾人的理由為:她雖是為父報仇,卻罔顧律法,私自救濟,於理不容,於法不容,隻容於情,而律法的存在便是要磨滅情。

聽說今日日出便已經行刑,她那夫君和孩子也從洞庭郡趕了過來。

審案的這幾日,建鄴也傳出一些風雨,聽聞是當初趙氏不願這個長女遠嫁,即使嫁出去後,每年歸家仍是爭吵不休,因而長女這才不再回來。

可當知曉父親枉死,長女在其夫君的支持下,隻身回來複仇。

至於陸側庶也認下自己殺害兩位阿子的事,可趙氏長女堅持認定是她所殺,許是親母殺子過於荒謬,無人願信,陸側庶也未被定罪。

去了何處,無人知道,或是逍遙離去,行俠仗義去了。

“孫氏倒也是給各家提了個醒,彆以為爛一個不算爛。”王氏是個活絡的,眼下又笑嗬嗬的說道,“豈不知一爛爛一窩。”

昨日孫泰死後,孫老夫人也徹底倒下,從白天哭到夜裡,又哭到天亮,繼子都沒了,孫子隻剩下不成器的。

家裡管事的人也沒有,二夫人死了,三夫人病著。

謝寶因嘴角彎起弧度,低頭將線繞在指尖,重新起球:“爛總是從根先開始的,生養居住又皆在內邸,若內邸不管好,外麵再輝煌也管不了多久。”

王氏認同點頭,這便是管理家裡事務的重要。

緊接著,兩人又聊了些無關緊要的瑣碎事情與未出嫁前的趣事。

說到往日做娘子時的事,王氏這才想起重要的事情來,扭頭去問林妙意:“三娘的女紅如何?”

林妙意想了想:“跟著乳媼學過些。”

王氏提點道:“要是有時間,便也來跟你長嫂學學,她可是隨著謝夫人學的,那謝夫人的女紅當年可是被建鄴世家夫人常常稱讚。”

謝寶因聞言,忍不住笑了笑,是該讓林妙意開始學些東西。

隨後王氏談起林衛鉚的婚事,與女子說道:“建鄴城內到了年紀要議親的世家女郎,我這些日子也都替你留意著,家世性情已經基本摸清,你要是什麼時候身體好起來,想要開始相看,與我說一聲就是。”

她知道這位宗婦病了好些日子,要是養不好,容易落下病根。

王氏話才說完,外麵的侍女也剛好進來,將裝了炭火的鏤空海榴銅爐遞給女子:“女君。”

最近開始倒春寒,天又忽然冷起來,整日的下雨。

謝寶因放下繡籃,接過暖爐抱著,淺笑道:“不知叔母明日有沒有空閒?”

這件事是宜早不宜遲的。

林衛鉚得趕在弱冠前定下親事才行,自立國起,男子成親便多在十五六歲,女子則稍早兩歲,且他的情況亦不似他長兄那般,有皇室姻親在身不能議親,才耽擱到了去年成婚。

王氏心頭一驚,擔憂道:“我自然是有空的,不過管些家裡的雜務,訓誡幾個仆婦,隻是你這身體可行?婚事一旦開始操辦起來,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也難以停下,我往年光是操辦我大女的婚事,就好像被抽了根骨頭下來一樣。”

林氏丹陽房的子弟中,王氏所生的女郎是其中年齡最長的,林業綏常稱其為長姊,早些年已出嫁,隻是不幸於十四歲難產而亡。

謝寶因笑著點點頭,這事雖累,可總不能讓林衛鉚的婚事被耽誤。

王氏仔細打量了番,這個宗婦既要管著一大家子,家裡這些兒郎女郎的事也還全得仰仗這個長嫂來操辦,還真是應下那句長嫂如母。

那嫡母明明還好好活著,不過自己那家嫂向來就是個不管用的,在家裡也未必能幫上忙,反還會拖累這個新婦。

想起那個侄子,她笑著打趣道:“有我這個叔母在,一定不會讓你累著,從安可是將你交托給了我,請我儘心幫襯你。”

年輕女君沒有經手過議婚這種大事,有個尊長在,能順當些。

謝寶因又不知如何接話時,玉藻端著酸酪子進來,她趕忙端過一碗,親自遞到婦人手上,試圖堵住她嘴:“叔母還是先趕緊吃這個。”

逗逗新婦,王氏變得開懷。

【📢作者有話說】

[第十三章提到過這位難產的長姐。]

(叼著玫瑰出現)(優雅撩發)(眨眼)晚安早安午安我的寶~(被紮到嘴)(忍痛微笑)(紮到流血)(驚慌離場)

【hhh新學來的油話】

38 ? 便能吻上

二月下旬的這場春寒一直倒到晚春三月的中旬, 連下了小二十日的細雨,寒意刺骨,比臘月飛雪還要冷上幾分。

專事綾羅綢緞等物入庫的仆婦用剪子從去年的邊角料上各剪了小塊下來, 小心夾在布板子裡, 然後急忙往西邊屋舍走去。

進到庭院,繞過那些怪石嶙峋,便見她們女君的侍女坐在屋舍外麵修補衣裳,仆婦迎上去,找話說道:“玉藻娘子, 女君可在?”

玉藻抬頭,笑著回道:“女君在居室, 阿婆快進去吧。”

管事的仆婦又寒暄了幾句從庭前上階進屋舍。

玉藻便也繼續修補著女子昨日被花枝勾爛掉的上襦寬袖,上麵的金繡牡丹都散掉了。

進到居室去的仆婦先恭敬喊道:“女君。”

謝寶因難得有了空閒,用過朝食便跽坐在幾案前的席上,隨意拾來一卷竹簡在瞧, 前幾日就已從放竹簡的箱籠裡拿出來的,可坐下打開才知道是林業綏常在看的那卷竹簡,道家的《道德經》。

他們兩人的書放混了。

她懶得再動, 就這麼看了起來。

屋舍外麵有說話聲時, 謝寶因就已經沒有心思再繼續看下去,瞧見管家中事情的仆婦進來行禮, 卷起竹簡,望過去。

仆婦見女子看過來, 也立即說道:“稟女君, 庫裡所存的幾匹吳人紗都已經在這裡了。”

這場倒春寒過去後, 天氣也要開始慢慢回暖, 居室裡各處所用的紗幔自然也要換些明亮透氣的。

謝寶因視線微抬, 落在麵前的方幾上,隻一瞬,又瞧著仆婦淺笑頷首:“阿婆先坐下。”

仆婦立即明白那眼神的意思,她上前將布板放在幾案上後,隨即也跪坐在不遠處的席墊上。

布板是用兩塊打磨光滑的木頭簡易做成的。

謝寶因一麵囑咐侍女送來潤喉的茶湯,一麵緩緩卷起竹簡,素手撿起旁邊的那塊木板,垂下明眸仔細看了看。

這吳人紗產自吳郡,質地相比那些暗花紗要輕薄很多,但又不會把居室裡麵的隱秘給透露出去,又因吳郡地處位高,常麵都有山霧漫下,瞧不清吳郡裡的百姓,就猶如遠遠看著這紗的感覺,才取有“吳人紗”的雅名。

兩貫通寶才能買得四尺半。

家中春夏兩季的紗幔多是用它,雖然不怎麼耐用,沒有一年半載就要泛起陳黃,但這樣的質地其餘各郡都產不出來,所以才得世家夫人青睞。

因為兩季就要一換,有的家裡則是一季一換,即便是泛起陳黃,自然也就不算什麼大事。

今日這一趟所為的也不過是要看看紗色適不適合所居屋舍。

吳人紗共有十色,各有所愛,家中多存鬆綠、秋香、蜜合、煙霞紅幾種。

謝寶因微眯著眼,思索了半響,指尖點在其中一紗上:“蜜合的還剩多少?”

仆婦端著兔毫盞還未喝,先連忙應答女子的話:“還剩著三四匹,用來做擋窗牗已經足夠了。”

謝寶因點頭,定下了這一個顏色。

她與男子的這處屋舍庭院多栽種一些鬆柏竹子與散清香的香草,怪石嶙峋又堆壘在一起,院裡麵的兩顆二喬玉蘭雖然也是紅中摻白,但整體看起來還是太過於蒼翠。

自然就隻能用蜜合的顏色來作配。

仆婦喝下一口茶湯,見女子已經定下來,暗暗記在心中好去辦,又問道:“不知道兩位娘子的屋舍要用哪種顏色?”

謝寶因笑道:“待會等她們來這裡,再讓她們自己選吧。”

*

林妙意和林卻意先後走來西邊屋舍,旁側侍奉的是她們各自的乳媼。

兩個乳媼都因為擔心那些侍女過於年輕,不僅粗心大意還好玩,估計也是管不住娘子的跳脫性子,現在這風雨還在刮著,地上全是積水,經常有滑倒的事情,雖然足上穿有木屐,但也不能放心。

這跳脫性子,又以六娘為首。

周乳媼看過去,十二歲已經應該是佩戴步搖的年紀,但六娘竟然走得步搖直接晃動。

“娘子。”六娘那乳媼亦被嚇得趕緊拉住人,拍著胸脯驅除驚嚇,又苦心相勸,“可不能走這麼快,要是摔倒磕碰,娘子不僅自己受罪,我去到女君那裡,也沒辦法脫責。”

林卻意瞬間變得蔫起來,她雖然性子活潑,但又極其聽身旁人的勸,心裡知道誰是真心為她好。

母親送她去尼寺是為她好,眼前這個乳媼是,長嫂和阿姊也是。

雖然心裡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她還是忍不住的嘟囔道:“乳媼說的這些,我當然明白,隻是長嫂今日要送給我她親自繡好的手帕,心裡高興,走起路來自然就不免變快,我又不是總這樣。”

“女君既然答應要送給娘子,還能長翅膀飛了不成?”乳媼禁不止笑起來,“娘子隻需要慢慢走過去。”

林卻意被取笑,輕哼出聲,轉過身不再與這個乳媼說話,瞧見阿姊落在後麵,又走回去陪著聊天說話,隻是她瞧著阿姊有些興味索然,便也就不再開口打擾。

這些日子阿姊常去長嫂的屋舍學婦行婦言,大概是累的。

*

姊妹二人是刻意挑著長兄離家的時間來的。

來到西邊屋舍時,侍女趕緊上前侍奉著兩位娘子撣去飄到衣裳上的細雨,乳媼又脫去各自娘子的氅衣拿著。

一番折騰後,她們才進居室。

瞧著跽坐在坐席上的女子,林妙意與林卻意並肩站著,屈身行禮:“長嫂。”

她們女君剛剛才說完讓兩位娘子自己來選的話,兩位娘子就出現在這裡,仆婦打趣道:“真是說娘子,娘子就到。”

林妙意疑惑不說話。

林卻意已好奇的開口:“長嫂與阿婆都說我和阿姊什麼了?”

謝寶因用指尖輕推了下幾案的布板,無奈笑道:“再過幾日,倒春寒便要過去,屋舍的各處紗幔應該要換,阿婆拿了些紗色過來,我想著讓你們選選自己所居住的屋舍要用什麼顏色。”

林卻意高興地拿過布板,跑去阿姊身邊,姊妹兩個人看起來。

林妙意隻看了幾眼,便已選定鬆綠色,她所住的屋舍各種花都有,反而是沒有香草,不論是掛藤的,還是垂蔓的,因為內心自卑,所以認為香草屬低賤。

林卻意反倒變得猶猶豫豫,難以下決定,一下想跟著阿姊要鬆綠,一下又說想要煙霞紅,每次都以為她真的定下了,仆婦要離開時,又立馬喊住仆婦,說還是更想要另外兩種顏色。

苦選不下的時候,直接撒手讓長嫂做主。

仆婦聞言,要將布板再遞給她們女君。

謝寶因卻已開口:“你那處屋舍前些年栽種的花樹均還未長成,如今瞧著是有些素,沒有鮮豔的顏色,煙霞紅就可以。”

林卻意心裡本就拿不定主意,有人為她拿了主意,說得有理有據,急忙連連點頭。

仆婦這才終於能夠離開。

“長嫂。”仆婦剛出去,林卻意就走上前,把坐席挪到女子身邊,屈膝倒下,嬌喊幾聲。

謝寶因故作不知的笑著嗯了聲,又仔細打量過去。

兩三月過去,補品藥物皆是用的家裡最好的,好好養著這些日子,林卻意臉上的氣色的確是好轉不少,紅撲撲的,嘴唇亦是不點而紅,整張臉都慢慢長開,雖然比起其餘世家女郎已經算是遲了,但好歹有了起色,便連身量也好像也長高許多。

林卻意笑嘻嘻的蹭了蹭長嫂的肩膀,好一番撒嬌:“聽說長嫂給我繡了手帕,那必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我還沒有見識過最好的東西呢。”

謝寶因被哄得展眉,從幾案下麵拿出一條手帕,所用絲絹都是柔順滑膚的,想起六娘總愛說自己是飛鳥獨行,她便在上麵繡有兩隻飛鳥,同行天際。

林卻意接過,嘴甜的喊了好幾聲“天底下最好的長嫂”。

林妙意安靜坐在遠處的胡床上,眉尾低垂著,沒說話。

居室裡麵一陣鬨騰後,林卻意又昂求著長嫂想要去吃炙肉。

這是上元節過後,謝寶因早就答應下來的,隻是一直都沒有空閒日子,炙肉要在下雪天吃才最有趣味,隻是大雪早就已經化去,趕在這最後的冷天炙肉也是一種雅趣,何況她早就答應下來,不好食言。

謝寶因囑咐家中仆婦去將那處專門用來在雪天圍爐煮酒的屋舍給收拾出來,再把各類要拿來炙烤的肉都切好,架好爐子溫些酒,又囑咐自己屋舍的仆婦,要是等下三叔母王氏來這裡,便引她去那處煮酒的屋舍。

三人決定要去炙肉後,林卻意隻差跳到庭院裡,林妙意在後麵被嚇得趕緊伸手去扶著。

隨後兩人站在庭前階上,由她們的乳媼給侍奉著穿氅衣。

玉藻得知她們要出去,也趕緊拿著在修補的襦衣進居室,從箱籠裡麵尋出一件毛領披風遞給女子。

謝寶因接過,披上後,手指靈活的係了個結,看著玉藻笑道:“你可要隨我們一起去?”

往年在謝家,她們幾個郎君娘子經常學以前的山中名士在雨雪天裡溫酒炙肉,玉藻也常常跟著去,有回沒帶,便一直在庭院裡唉聲歎氣,好像錯過了什麼大事一樣。

玉藻坐在屋舍外麵的胡床上,邊用針線仔細補著那朵牡丹,邊搖頭:“我還是不去了,這是女君和兩位娘子的名士雅趣。”隻聽她又笑道,“而且我還得在這裡仔細補好女君的襦裙。”

“你這饞貓還能忍住不吃?”謝寶因在芙蓉髻上簪好步搖,要離開庭院時,又說,“要是剩下炙肉溫酒,我便給你帶些回來。”

玉藻自然是沒忍住肚子裡的饞蟲,立馬笑著說了聲多謝女君。

主仆二人倒又像從前在謝家那樣了。

幾人攜仆婦出去時,新得手帕的林卻意雀躍的一直繞在謝寶因身邊,說說笑笑。

林妙意稍落後些,望著前麵悶悶不樂,聽到六娘和長嫂喊自己,才又打起精神,露出個笑跟上去。

周乳媼侍奉多年,立馬就瞧出三娘不對勁,很快心下了然,隻怕是兩位娘子對長嫂生有的爭寵吃醋的心思。

這三娘素來就是個喜歡多想的,就算是沒有什麼,腦子裡也能給你想出些什麼來。

*

自上次說定後,王氏便經常會過來西邊屋舍與身為女君的謝寶因商量林衛鉚的新婦人選,今日被家中的糟心事給耽誤了些時候,不過晚來了半刻,這還沒進庭院,便從仆婦口中得知她們竟去圍爐溫酒了。

在王家就最愛這些的王氏露出個笑來,催著仆婦趕緊帶自己去那處屋舍,生怕遲了,便沒有圍爐溫酒的趣味。

*

屋舍裡,仆婦早就已經把炙肉的圍爐給清掃好,又重新燃起炭火,將炙網用魚脂潤過,任其烤著,又拎來裝好酒的銅壺放在炭火旁慢慢溫著。

皰屋的仆婦也手腳麻利的把各類適宜烤炙的生肉均勻切好,端來這裡,擺在圍爐旁邊的幾案上。

林卻意進到屋舍,什麼也顧不得,最先坐到胡床上,乳媼著急上前為她解下披風。

林妙意比起平日來,也多了幾分不穩重,解開擋風雨的氅衣交給周乳媼後,也坐過去。

兩人已經等不及的先炙起肉來。

謝寶因邊解開披風的係帶,邊慢步過去,瞧著肉片變起顏色,散發出勾人的香味,她也起了饞蟲,將披風交給仆婦後,屈膝在幾案坐下。

這泥爐放置在窗邊,專用來溫酒炙肉,旁邊有幾案拿來放些炙烤的肉與飲酒用的樽,幾案旁擺有坐席,爐旁則是胡床。

屋舍裡熱氣騰騰,肉香彌漫,屋舍外麵有人從細雨冷風中走進庭院。

“你們炙肉竟然不等尊長。”王氏站在外麵脫去披風,眼睛早已經被那邊的香味給勾去,說著就往那邊快步走去,“這肉我可要多吃一份。”

謝寶因伸手去拿酒樽時,侍奉在旁邊的仆婦眼疾手快的提著銅壺,給倒有七分滿。

這酒樽雖然大,但仆婦倒的少,她仰頭喝下,回以笑道:“叔母就算是全部都吃完,我們三個晚輩也不敢說什麼。”

王氏走過去,彎腰直接用手從炭火上拿了塊肉進嘴裡,又被燙的直呼氣,卻仍是開心的抖了抖身子:“要是我還年輕,這些肉都不夠我吃,家中那些兒郎女郎都吃不過我。”

兩個娘子也不說話,坐在爐邊,聽著長嫂和叔母互相打趣。

謝寶因吃進幾片炙肉,又多飲幾杯溫酒,便從胡床上起身,走去不遠處的幾案旁,跽坐在坐席上。

王氏往嘴裡塞進幾塊兔肉,也隨後離開。

兩人還有正事要說,這些日子以來,她們瞧來瞧去,相中幾位家世雖然不高,但性情品德稱得上高尚的女郎,隻是都還有些猶豫在裡麵。

王氏先將嘴裡的肉細細嚼碎,咽下去後,才說道:“範陽盧氏的那個五娘看起來不錯,雖然出身章姬房,隻是盧氏的旁支,但幾十載前她家祖父也是將族支遷到建鄴來,那娘子我曾經見過一回,貌相不算多好,可長久看下來也不會讓人覺得厭煩。她又習得盧氏家學,對尊長孝順,和家裡的兄弟姊妹都是相處很好,嫁過來也不會生什麼事端。”

“隻是我昨日剛知道一件事,她七歲起就隨著父親長大。”這個盧五娘和她那家嫂一樣,自幼喪母。

謝寶因垂眼飲酒,暗歎口氣,她本是屬意這位盧五娘,但憑這一點,就已經不能娶。

本朝依照周禮所製定的《大戴禮記》中“女有五不娶”,逆家子不娶,亂家子不娶,世有刑人不娶,世有惡疾不娶,喪婦長子不娶。

喪婦長女不取,無教戒也;世有惡疾不取,棄於天也;世有刑人不取,棄於人也;亂家女不取。類不正也;逆家女不取,廢人倫也。”

雖然並沒有律法強製要求各家不準娶,但那也隻發生在庶族裡,在世家夫人眼中,禮要大於法。

身為長兄長嫂,卻為庶弟迎這樣的新婦,還不知道要被旁人如何看待,她和男子隻怕都不會有好名聲。

謝寶因低聲開口:“看來衛鉚與這位五娘子有緣無份。”

王氏也是可惜的搖頭。

當年林勉娶郗氏,其中也生過許多波折,今日早已歸天的舅姑那時是不準允的,更鬨到要尋死的地步,可林勉認準郗氏,究其緣由,說是當年去佛寺一見鐘情的,但實則卻是郗氏身邊的仆婦有意設計郗氏與林勉在佛寺獨處一夜,加之林勉品行溫厚,行事不問利,隻問無愧與該做,自然不會不管,後來大約是看郗氏身世可憐,所以憐惜,一直護著。

舅姑見林勉如此堅決,也隻好點頭同意。

他們直至歸天都不滿意郗氏這個兒婦,他們歸天早,那時管家之事也沒有交出去,幾個仆婦不敢興風作浪。

郗氏年輕時,貌相也美,眉眼有秋愁,又念佛誦經,增添慈悲,有觀音像,脾性也好,與現在完全不同。

王氏忽然又想起她們都滿意的一個女郎:“太原郭氏嫡宗的二娘如何?”

謝寶因先是點頭,然後又緩緩搖頭:“我才想起來,從前在謝家聽母親說過,郭二娘的姊妹裡麵有個逆家的,隻是被遮掩下來,送去彆的郡縣了。”

雖然沒有明說逆家的是哪位娘子,但王氏也懂得幾分,腦子裡借著又冒出來一個絕無差錯的人:“聽說清河崔氏的四娘也在議親,她如何。”

崔儀?謝寶因展顏,崔氏的確清風亮節,門第如今也算不得高。

隻是未必能成,怎麼說也曾是七望,不然當年謝賢便不會想把她嫁去崔氏,所以兩人又再選定了一位陳留袁氏的女郎。

王氏道:“三月廿一的踏春宴上,可以仔細看看這兩位女郎,隨後再去找兩家夫人商議商議。”

每年四季,天子均要舉辦一場宴席,春分謂之踏春宴,芒種謂之賞荷宴,秋分謂之襲風宴,立冬謂之尋梅宴,但是如今,隻留下踏春宴的傳統,也是最為盛大的,世家夫人與兒郎女郎、天子公主以及百官皆要去。

謝寶因顧及自己還年輕,這些不大懂的事情都要聽王氏的,當下便也點頭讚同。

說完正事,王氏舉起酒樽,拿溫酒解渴,轉瞬又說起沈家的那位娘子。

林妙意剛好從胡床起身,端著烤炙好還熱乎的肉過來,聽到這裡,忿忿不平的道:“她前不久已經被議給庶族商人家裡的兒郎,得到的五萬聘禮全部都被她父親用來娶側室。”

王氏帶著幾分鄙夷:“怎麼能和庶族議婚?”

林妙意歎息:“她父親硬要狡辯說那商人家裡是高平世族的子弟,還說什麼親自去查過,但是卻確鑿的世族證明都沒有,要是以同姓來論,那天底下可以攀上世家的人多了去。”

王氏也嘖嘖幾聲。

謝寶因隻是淺淺聽著,麵如常色,世族與庶族自古不通婚,曾有通婚的,被以“蔑祖辱親”的理由彈劾丟了官,禁錮終身。

身為世族,便是沒落到窘困,也絕不能與庶族通婚。

“還真是奇怪,三娘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王氏反應過來其中不對勁的地方,“這些事情就連我都不知道。”

“花朝節那日去升平坊,我與她多聊了幾句。”林妙意說完,又望向另一側的女子,局促道,“長嫂我”

博陵林氏丹陽房雖沒落,卻仍還有餘溫可起,且長子林業綏還擔任內史。

沈氏卻是早已死透的世族,隻剩下個空殼在。

謝寶因搖頭,細心叮囑道:“你有自己的好友是好事,隻要能懂得識人就行。”

王氏卻瞧不上那沈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相處久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她也接著囑咐:“等忙完二郎的婚事,就要輪到三娘你的婚事,很多事情你自己心中也要有數,等你嫁去夫家,我和你長嫂是沒辦法像還在家裡時,時刻提點你的。”

林妙意垂頭認真聽著。

緊接著,林卻意覺得自己一個人圍爐溫酒沒有意思,連忙喊阿姊過去。

王氏也知道要真論起來親疏,她是個外人,前麵那番話也是心急出口,所以眼下沒有再留人,隨她離開,但心中還是忍不住好奇的問女子:“三娘議婚的人選,你心裡可有人選。”

當初說是為二郎和三娘同時議婚,但是三娘的夫婿,這位女君好像已經有了主意。

謝寶因抿嘴一笑:“有幾個人選。”

*

從這裡離開時,已是日晡,幾人圍爐溫酒開懷過後,便各自回自己的屋舍了。

謝寶因後來又和王氏一起飲了些酒,本來在室內還覺得迷糊,等出來屋舍,被夾著細雨的冷風穿過,腦子又霎時清醒過來。

她搓著手哈出幾口氣,出來時忘記拿暖爐,就連仆婦今日也沒有帶,囑咐仆婦把這裡收拾好後,她也回西邊屋舍了。

隻是路上酒勁返上來,好不容易才勉強進到庭院裡麵,她便扶著廊柱,短暫緩神醒酒。

前不久玉藻才用完女子吩咐仆婦送來的炙肉,現在還在品著嘴裡殘留的味道,甫一看見女子這副模樣,還以為她是哪裡不適,被嚇得趕緊走過去攙扶,等嗅見淡淡的果酒香,鬆下半口氣:“女君,我扶你回內室躺躺。”

謝寶因籲氣,任由侍女扶著自己走完長廊,進到內室。

“去熬碗醒酒的湯藥來,再熏些香遮蓋掉酒味。”她坐在幾案旁的席墊上,身後靠著憑幾,強撐著精神,扶額吩咐,“我在那邊吃了太多炙肉,你讓皰屋隻用備下郎君一人的晚食就行。”

玉藻利落的去辦。

隻是半刻後,當醒酒的湯藥端來時,女子已睡起來-

林業綏日沉便從官署歸家,進內室看見臉色酡紅熟睡的女子,以為她是哪裡不舒服,連外衣也來不及脫下,走過去彎腰探了體溫才放心。

換好燕居服,他才去外麵用食,用食完,又卸冠去沐浴,隨後吩咐仆婦燃了盆炭火進來,拿來竹簡,坐在旁邊看著。

他那妻子均勻輕軟的吐息就在身側。

時至黃昏,人還未醒來。

他輕歎口氣,放下竹簡,抱著女子回臥榻去眠著,又恐燭火晃眼,便將帳幔也放下來。

靜謐之下,盆裡的炭火燃得吱吱作響,銅燈內淌著的羊脂亦不示弱,啪嗒一聲,臥榻上的人在酣睡,幾案旁的人在安閒看書。

伴著這些聲音,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

謝寶因睜眼醒來,喉嚨十分乾渴,連昂起身想要去找茶湯喝。

一隻玉手剛將帷幔撥開。

林業綏眼也未抬,溫聲道:“臥榻旁的方幾上。”醒酒的藥湯他一直命人溫著放在這裡,冷了便再拿去溫。

謝寶因跪坐在臥榻上,將帷幔掛起,皓腕一伸,漆碗便已經在手心。

林業綏看過去,女子棄去匙,稍稍昂頭,修長的脖頸微微滾動,藥湯跑出來了些,順著流下:“怎麼今日飲了這麼多酒?”

她酒量在女眷中不算是差,少有醉的時候。

“許久未喝,又很少有這樣圍爐溫酒的日子,所以多貪了幾杯。”謝寶因赧然一笑,將漆碗放回去,拉了拉滑落的衾被,又去找手帕來拭嘴和脖頸,“郎君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從倚著憑幾在坐席睡著到臥榻之上,身上的寬博襦裙也被換下,不用去想就知道是誰。

“日入。”

“今日怎麼這麼早?”

林業綏想起今日的朝會,三大世族已經被悄然放在砧板上,卻全然不知,低聲笑道:“官署沒有什麼彆的事情,所以早些歸家。”

謝寶因也想起在屋舍那邊與王氏所談起的事情,先跟男子說完自己與叔母王氏為林衛鉚瞧中的兩個女郎,然後再提起林妙意的婚事,一共選中三個世家子弟,分彆是清河崔氏、河內魏氏以及平陽賈氏的兒郎。

她婚事沒有定的時候,也曾暗中處處留意著世家子弟如何,家風如何,這才能夠在心中定下人選。

林業綏安靜聽完,淡然道:“崔二郎便算了。”

“為何?”謝寶因蹙眉不解,這是人選中的佼佼者,“他滿腹才華,人也算是清朗俊秀,出口便是錦繡文章,如此子弟,還有哪裡不合適。”

崔安的文才曾被人比成星月蒼日,他還並非家中長子,過得逍遙自在。

林妙意的性格未必能管得來家事,她又常年悶在家中,要是嫁過去,能夠隨著去做山中名士,兩人遊山玩水,談詩論曲就是文雅事。

林業綏沒了心思看書,把竹簡卷起,這炭火也是愈烤愈心燥,靜了片刻,他放緩語氣道:“崔二不喜歡三娘。”

謝寶因垂眸,不懂他為何如此說,世家通婚又哪裡是兩情相悅才議的:“但相處久了,未必就不會喜歡。”

崔安不會喜歡上。

林業綏抬眼,瞧著女子,一字一句道:“若是他心中已經有人呢?”

謝寶因沉默不言,這幾載來,的確聽聞他已追尋前人在高山隱居,家中不論如何催,都是一副不想婚娶的態度,要真是這樣,三娘即便嫁過去,心裡也苦。

“若是有人就算了。”她敞笑道,“其他世家子弟也不差。”

林業綏不再言,雙手置於幾案旁的炭火上,一動未動,她今日忽然飲下這麼多酒,無人知曉究竟是因開懷,還是憂鬱。

謝寶因見男子緘默,手掌也攤平在火上烤著,眉眼浮上幾分擔憂,攏上木屐走過去,跪坐在一旁的席上,伸手去摸,他掌心已被烤的火熱,都有些燙人了。

“郎君在想什麼?”

溫涼的觸感覆上,林業綏才覺炙燙,將手從炭火上移開,拿竹箸撥了下火,低聲問道:“幼福可有所愛?”

手掌忽然抽離,謝寶因怔住,而後從容自若的收回手,但麵對男子的話卻是一時無言,她自幼時能夠識字讀書起,便知道對男子不可有愛,尋覓夫君也以家世品德為主,當年所留意的子弟,也是以此為標準。

成為世家夫人後,夫妻二人之間能夠相待如賓就是最好的。

她自然也會努力去儘到身為妻子與宗婦的職責,用心操持家中與宗族事務,儘心侍奉舅姑,好好養育兒女,周旋於世家夫人之間為郎君謀利,要是日後夫君有側室,再用些手段來鞏固地位。

如同範氏那樣過一生。

待反應過來,她笑吟吟道:“自然是郎君。”

林業綏也隨著笑,她什麼都能做到周全,便連騙人也是。

“幼福。”

“嗯。”

“湊過來些。”

謝寶因雖是疑惑,卻也溫順的靠近他。

林業綏瞧著女子不解的看著自己,他隻要稍用力便能吻上-

臥榻上,他順著前麵藥湯所流下的痕跡吻去。

謝寶因中衣微敞,彎著食指咬住,男子自脖頸愈發往下,湯藥又沒流到那裡去,她小聲提醒道:“我先去沐浴。”

“飲酒後不能沐浴。”林業綏吻完,用指腹拂掉女子鬢邊亂掉的發絲,伸手把她中衣拉好,遮住春光,擁在懷裡,閉眼道,“睡吧。”

謝寶因從男子懷裡出來,往臥榻裡麵躺去,蓋了自己的衾被。

“幼福?”

“我熱。”

【📢作者有話說】

【1】《大戴禮記.本命》:“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亂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惡疾不取,喪婦長子不取。”

【2】東漢何休的《公羊解詁》中就尖銳指出:喪婦長女不取,無教戒也……

【3】《大戴禮記》是西漢中期戴德編著的禮製著作,關於“五不娶”的最早記載就在這裡。

39 ? 她非兒郎

黃昏將至時, 街鼓響起,共八百下。

一百零八個坊市接連關閉坊門,長極坊是最後閉門的。

範氏處理完家中的事情, 突然覺得很寂寥, 便拿起許久不曾碰過的針線坐在燈盞下,想著也親自給十娘做些貼身的衣物,以往幾個娘子的貼身衣物她都有做過,便連五娘幼時,她也給做了件抱腹, 隻是生下十娘後,身體變差, 又要管著家中與宗族,竟然一件都沒有這個小女做過。

可剛下了幾針,隻覺得眼花,到底還是老去了, 她擱下手裡的東西,喊來仆婦詢問:“阿郎還沒回來?”

晡時,近身侍奉謝賢的奴仆就已經先回來稟告過, 說是天子留了他們阿郎在宮內用晚食。

仆婦還來不及回答, 李傅母已經著急忙慌的走進內室,嘴裡還在著急的念著:“夫人, 阿郎將六郎叫去了書齋。”

李傅母本來是已經準備睡下的,隻是聽家中夫君說阿郎日入歸家後, 先是在書齋坐了許久, 然後命他去叫六郎, 不久就遣他離開。

這些時日, 六郎和阿郎為了入仕之事多有爭吵, 好幾次阿郎都想要動手打人,最後顧及著不體麵才沒打,但今夜卻特地把所有奴仆都遣走。

範氏看了眼仆婦,好笑道:“喊就喊吧,父親要教訓自己的阿子有什麼好稀奇的。”

天子突然留人,謝賢一回來便要見謝晉渠,父子兩人能夠聊的也就隻有入仕一事,怕是天子親自定了。

李傅母知道這個夫人的心腸手段素來就硬,從前在範家做女郎就是如此,但還是勸了幾句:“要是打壞落下什麼殘疾,六郎還要怎麼入仕,夫人去管管吧。”

範氏歎口氣,自己和這個保母就想是慈母嚴父。

保母隻需照顧家中兒郎、女郎有沒有被磕碰到,其餘的都不用去操心,所以把兒郎女郎的健康開心放在第一位,覺得已如此風光,當要兒女快活才是,但是不知道像他們這樣的家裡,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顧及,比性命都重要。

既然出生在謝氏,就應該要想清楚,權勢與氏族輝煌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女郎要嫁人,兒郎要入仕,全都是為了支撐謝氏不倒。

舅氏謝德雖然有五個兒郎,可幼年夭折兩個,還有兩個也在盛年歸天,留下的女郎都已經嫁出去,其子弟也在叔父謝賢的安排下入仕軍中。

將軍房目前隻有排序最末的謝賢還能支撐,而謝氏早就已經大不如前,那兩個侄子在軍中起不來。

當年,他們將軍房以軍功起勢,後繼子弟亦不遜前人,現今軍中卻早無謝氏風光。

“我管這些乾什麼。”範氏冷冷道,“他父親心中自然有數。”

*

書齋燃著燈油,謝賢握著早年尋來的漢竹簡在瞧,視線卻沒有停留在上麵,今日朝會有一件官職任免的事情,始終梗在他心裡。

孫泰死後,監察禦史一職空缺。

監察禦史置於禦史台下屬的察院,品秩不過從七品下,諸禦史中品秩最低,無出入朝堂正門的資格,隻能由側門進出,非奏事更不得至殿廷,然為士林清選,多以新進為之。

因職掌分察百官,肅正朝儀,監督祭祀、庫藏、軍旅等,頗為朝官所忌憚,卻也是專門得罪人的官職。

隻是孫泰懂得左右逢源,利用此職,多為內外官員交好,後獲得升遷機會,更是主動放棄,早已舍不得這個官位。

此職常從京畿道縣尉中選任,卻未曾想到是從八品下司法參事的裴爽繼任,還是天子親自說的。

謝賢沒法不多想幾分。

天子素來不管五品以下官員的任免,中間必定是有人舉薦,裴爽又出身河東裴氏最差的一支,嫡宗的人不會來管這些事情。

博陵林氏,林業綏。

林業綏推舉此人來擔任監察禦史,難不成是想要走他父親那條路,企圖用小小一個監察禦史便想撬動盤踞幾百年的世族?

“大人。”謝晉渠像個耷拉耳朵的兔子,垂立在屋舍外麵。

謝賢見人來了,不再去想那些事,不悅道:“怎麼來得這麼遲?”

謝晉渠知道父親是要與自己說什麼事,所以這才慢吞吞來書齋,但他隻敢說:“見大人不敢衣冠不整,穿衣束冠費了些時候。”

想訓斥一番的謝賢想到彆的事,咽下作罷,開口告知一聲:“陛下命你擔任秘書郎中,踏春宴過後就進秘書省。”

秘書郎中為從六品上,隸屬秘書省,掌管圖書經籍。

雖然秘書郎中與著作佐郎同為從六品上,但兩者之間差距卻很大,前者直接隸屬秘書省,秘書省下領著作局,還是天子親自開口讓謝晉渠以此職位入仕。

謝晉渠眉目瞬間沉下去,猶如被綁上了一塊石頭,他始終無法甩開,隻有拱手:“大人正當盛年,家中還有七郎與九郎在”

話未說完。

“豎子!”謝賢將手中的竹簡扔到地上,摔出清脆的聲音,然後怒斥,“你難道不知如今謝氏將軍房子弟凋零,到你曾祖已經幾近絕嗣,就連你祖父都是從旁支過繼來的,我二十來歲才有你,八郎夭折,七郎與九郎年紀還小,你想逍遙四海,又把謝氏置於何處!不過是被那些文人哄騙幾句,便當真以為天底下有什麼名士?不過都是憤世嫉俗的無能之輩罷了!家族式微,難以入仕,便搞出個寄情山水的名頭出來,讓世人以為他們不做官是不願,而非不能。”

“你所敬仰的那個名士,幾十年前又曾在多少世家門前求過入仕途徑。”謝賢站起身,積攢的忿恚再也無法隱忍,怒發而衝冠,“朝廷今日招他們入仕做高官,明日天下便再無名士。”

見謝晉渠不說話,他也緩下語氣:“琅玡王氏以愛慕清談聞名,族內多是文采斐然的子弟,老莊之說信手捏來,嘴上說著不重權勢,但是王氏子弟到了仕途年紀,全部入仕,又有哪個子弟是真的跑去名士的。”

謝晉渠不知為什麼父親要去爭這些權勢,永遠不知道滿足手中已經擁有的,爭到最後,再也沒有可以爭的時候,就隻帝位、天下。

他咽下這些話,拱手道:“謝氏在朝中已有大人,已是司徒,難道還不夠?”

“你從小到大都想要著要和五娘爭高低。”謝賢眼中終是露出一絲嫌惡與譏諷,話亦說得毫不避諱,“但要是五娘是兒郎,她就必會入仕。”

五娘看著是出世之人,但從她代謝晉渠所寫的那些策論來看,就可以窺見她心中真正所想的是什麼,那些策論論述了曆代政治得失,所給出的見解連他看到都要詫異。

直言掌權者,無論是治理天下的帝王,治理一方的仕官,或是治理家裡的婦人,都應該要有狠辣的手段、仁愛的心,才堪稱合格。

她也更加知道世族要如何維存的道理,絕對不會說出這麼愚蠢的話來。

可惜,五娘不是兒郎,更可惜,女郎無法入仕。

謝晉渠心中鬆動,他一直都知道這個阿姊是強過自己的,父親所誇的策論也全部都是她寫的,每次聽著父親那些誇讚自己的話,他心裡就更加難受,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自己的言行竟然也開始學起她來,好像隻要學好,就能夠成為她。

因為是她想要看那本野史,所以自己才提前去借來看,當日他問五娘會如何做,也不過是想學她。

她要是答會,自己大概已經入仕了,但是五娘沒有給答案。

“踏春宴後,兒子會入秘書省。”

*

踏春宴這日會罷朝,所有人都要同去建鄴城外的圍春草場踏春,因相隔甚遠,所以從日出便要自家中出發,晡時到那裡用小食。

林業綏、謝賢等為官的,需隨著天子的車駕前來,散宴時歸家。

雖然說是百官同往,但那些沒有世族之列或是五品之下的小官吏都去了旁邊另一塊草地,另設宴席,不能與世家郡望高的同席。

林氏的車駕抵達時,翠綠的草場上已經搭起各家的帷帳,因為那些年輕的世家子弟會提前到這裡來狩獵,要是有心儀之人,就可以將獵物所做的小食贈送到哪家的帷帳裡去,能夠出現在宴席上的人,基本都是能夠互相通婚的世家,各家夫人都不再設防。

如今帷帳還在搭,謝寶因與林妙意同坐在兩駕的車輿內,林卻意與王氏在另一輛車駕。

謝寶因看了看外麵的成片綠茵,眼中泛起笑意,可目光落在車內時,心裡帶起一聲歎息,今日來踏春宴,早起就開始忙碌,忘記了一件事。

她從腰帶中拿出一塊手帕遞過去:“看看這紋樣可喜歡?”

“長嫂?”

林妙意看著遞來的手帕,所用絲絹是水綠的,旁邊有小朵成簇的鮮花,摸去竟像是自牆垣後麵盛開而溢出來的一樣,還有一個女郎站在下麵。

“你與六娘都是林氏的女郎,郎君的家妹。”謝寶因知道她心中所想,紓解其心,“我對待你們怎麼會不同,隻是六娘的手帕太久,又沒有合適的,一下忘記顧及六娘你的感受了。”

林妙意聽到這些話,低頭抽噎起來,手帕一事,她的確是擔心長嫂喜歡六娘勝過自己,但她也知道六娘和長嫂都待她很好,眼下更加覺得自己狹隘。

謝寶因伸手拍著她背,像從前哄謝珍果那般哄道:“以後我都會好好記住的,千萬彆再胡思亂想了,那樣不是會更讓我擔心。”

林妙意想用手帕擦淚,又想起這是長嫂送的,所以拿自己的舊手帕擦了擦,泣不成聲:“長嫂長嫂這次跟我說完後,我心裡知道,以後絕對不會再這樣。”

謝寶因笑著為她拭淚。

車駕裡剛哄好,家裡帶來的仆婦也剛好監督完奴仆把帷帳搭好,趕來車駕旁回稟:“女君,我們的帷帳都已經弄好了。”

車輿內還未應,便聽林卻意的聲音在外頭高興喊道:“阿姊,長嫂和叔母等下還有事,你現在要與我去踏春嗎?”

【📢作者有話說】

[1]監察禦史資料來源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修訂版《中國曆代官職大辭典》

40 ? 以命相搏

林妙意心中所積攢的憂思在被紓解後, 人也變得輕鬆起來,下車被林卻意看見她哭過,上前好意關懷, 她也不像從前那樣會變得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反還笑著拉六娘踏草去水邊,浣洗拭過淚水的手帕。

姊妹間說說笑笑。

片刻後,謝寶因也由仆婦扶著從車駕下來,落足在柔軟的草地上,有些不放心的朝水邊看去, 隻看見有幾位世家女郎也結伴同往那裡去,她們坐著閒聊沒多久, 便開始互相澆水嬉戲。

這些世家娘子都是林妙意、林卻意在花朝節結識的好友。

謝寶因安下心來,偏頭囑咐侍奉她們的仆婦先去各自的帷帳中備好乾衣,可以讓兩位娘子嬉鬨過後,能趕緊換下濕透的衣裳。

隨後她才往東麵而去, 那裡搭有林氏的大帳。

小帳與大帳的規格相當,皆是由木頭所支撐起來的白色葛布搭建,唯一不同的便是小帳為保護隱秘, 四麵設有圍, 以供小娘子和郎君遊玩流汗過後,前來換衣。

大帳則是四麵不設防, 可席地而坐,欣賞春色, 又因嫁人後不能再似做娘子那般肆意玩鬨取樂, 故那些不宜失了莊重的世家夫人多在此帳歇息閒談。

各家都設有自己的大小帷帳。

鞋履邁踏, 女子下著破裙, 裙擺被堆砌在翹頭履上, 走過連綿綠茵,似草上蝶-

林氏的大帳內,淹足的草被文彩大毯所壓彎,毯上擺設著食案坐席,食案上則擺有正應節氣的時令糕點果子以及加了鹽的煎茶。

謝寶因麵北而坐,眸中映著萬千景色,思緒亦是萬千。

三月晚春的時節,經過數月的休養生息和近二十日的雨水,江東水畔的草木也迅速拔高起來,矮可淹沒足腕,高可齊腰,那些自長江以南而吹來的清風輕拂過綠茵,猶如江浪翻湧浮白。

雜花生在草木間,群鶯振翅翻飛天際。

小娘子紛紛攜手踏春,穿過肥沃綠茵,摘花簪髻,鋪席支帳,共飲春酒,吃春餅春盤。

世家子弟則狩獵,或靶場射箭,縱馬馳騁,儘是意氣風發,年紀稍大的便會遙望隔江遙望,憑吊往昔,永記當年祖上正是在立春之際北渡長江,隨著霸主來到建鄴,建功立業。

他們來這裡,也是為此。

最初的踏春宴,便是太.祖以踏春之名,吊懷故鄉所設,才有百官同往,猶如當年世族隨他一同離開故土。

因而文帝在深覺此等千人宴席實在鋪張浪費,又有鼓勵內外百官不事朝政之嫌後,主張取消,可也隻取消了用來湊數的其餘三節氣,踏春宴則始終不曾取消過。

謝寶因低飲一口茶,大棗、桂皮的甜香直鑽入鼻腔與嗓子。

她不禁想起,前麵來時,謝晉渠又再次發問歸寧宴那日的話,要是她被家主逼著入仕,可會答應。

她答,我會。

要是兒郎,她就要建功立業、留名青史;要是女郎,她也要借夫君的勢去瞧瞧青雲之上有何風景。

踏春,所踏的不是春色,踏就是這些子弟的宏圖霸業。

這時,王氏也從遠處自己的帷帳走過來,而後坐在麵西的坐席上,瞧見女子隱有哀思的相貌,以為她是因為踏春而傷感,也頗憶歲月的感概道:“七八載沒有來這裡了,陵江的水看著都變清澈起來,策令剛下發時,還有不少人反對,現在看來,陛下所做的決定是對的。”

建鄴城周圍水流極多,流經京畿道各郡。

陵江流經的圍春草場則是建鄴城水草最盛足的地,往年不屬皇室的園林田地,任由百姓放牧生養,隻是前些年的一次踏春宴使得眾人敗興而歸,太仆寺上報是因放牧過度,才致草矮半寸之下,黑土儘露。

水流上漲,衝刷黑土入江,又使得江水渾濁。

於是中央下達禁止牧馬的政令,歸入皇室,為護草場與陵江,規定一年之中,百姓隻能來此牧牛羊四月,便連這七八載來,也是另外尋到草場踏春。

上書反對的人都是隨霸主北渡來建鄴的世家,他們所踏的不是春,所以於他們而言,終究是失去了其中所含的意趣與緬懷。

“叔母說的正是。”謝寶因擱下手中的漆碗,他們這些世家都並非是北渡的,沒有南方世家的傷意,“這春色我看著也的確是比往年更盛。”

說完,又怕眼前婦人與她客氣,親自遞去加有蔥薑及花椒的鹹茶。

王氏嗅聞出辛辣味,眉毛都彎起來,鹹茶味千百種,她卻最喜歡這種,生津又暖脾胃,等喝下一口,突然看到漆碗的紋樣,好奇的看起來,拿遠一看才發現是摩羯紋樣的。

這種紋樣款式是從外域流進來的,摩羯紋是其中最受歡迎的,多為皇室用,今天竟然是拿了天子所賜的妝奩器物出來。

謝寶因掃了圈食案,想要吃些蒸卷,又怕臟手,仆婦瞧見,聰明的用乾淨手帕裹了一塊遞給女子,她讚賞抬頭,複又用微張嘴,用齒貝輕咬一口,裡頭的蟹黃蟹肉便在嘴中爆開而來。

王氏又看見女子正在吃的金銀夾花平截,這需要把麵皮擀到似絲絹那樣薄,再將蟹肉蟹膏鋪上去,卷起來蒸熟,因截麵為黃白交織,才取出這樣一個雅名。

這種麵食很常見,尤其是八月至十一月,那時膏蟹正肥,但現在的時節,膏蟹都還沒有成熟,能夠做出這樣的蒸卷,螃蟹品質必定是很好。

聽說前幾日天子也隻賜給三品官員各一籠,難道也賞給了林氏?

她再想到今日要為二郎林衛鉚看新婦人選,了然一笑:“說起來,陳留袁氏與清河崔氏的那兩位娘子都已經來了。”

長頸微動,喉嚨吞咽。

謝寶因用手帕輕拭嘴角油汙,瞥見王氏還隻是喝下幾口鹹茶,亦笑道:“叔母怎麼不先趕緊吃些,要是餓壞了,叔父怕是要怪罪於我。”

踏春宴要日昳才散,何必著急-

圍春草場直到宣帝朝,每次來踏春都必須要用數丈紅葛布所用,每五步一甲士,後在武帝手中,長驅直擊外敵,又以狠辣手段內治,晚年自認天下在他手中已是海晏河清,開始不設圍帳,甲士也僅在四方守衛。

在東南西北四方中,又以西麵居高,可俯瞰江麵浩浩,故於此處設天子帷帳,設宴席酬百官。

宴席過後,七大王李毓聽著遠處傳來世家子弟的喝呼聲,魂魄早就已經飛了過去,顯然是已經生出縱馬的興致,在場眾人都知道這位大王沒有什麼彆的愛好,心中隻有縱馬二字能引起他的注目觀望,但也隻在廣闊的草場上,從來都不去百姓安居的地方擾亂民生,他是幾位大王中最有天子仁愛的一位,所以才最得聖心。

眼下宴席已經儘到侍奉之道,侍奉寵愛此子的天子也就點頭準允他起身離席。

*

七大王疾速大步的走下高坡,常年侍奉在他身邊的王邸舍人早已經從馬廄中牽出這位大王近日最愛的那匹高馬,這匹馬因毛色在日光下會泛出天虹,燦爛炳耀,得名“逾輝”。

他翻身上馬,從舍人手中拿過馬鞭,抬起揮下間,他已經馳騁於草長鶯飛的春色中,不時發出幾聲痛快的喝聲。

人雖然歡暢,但鳥卻受了驚。

飛累的黃鶯正要停歇,卻又被這一人一馬嚇得立即騰飛,成群的徑直往北邊飛去,似乎要飛回故鄉去,可飛了沒有多久,便停在男子身側不遠處的地上,垂食草籽。

林業綏站在翻騰的江邊,陵江之水發源於長江,這裡是陵江在建鄴城江麵最寬的地方,雖然隱隱有長江水的氣勢,但終究還是比不上長江,當年博陵林氏正是由此處隨霸主進入的建鄴城,從此遠離故鄉。

林氏第一任家主在亂世中積累起來巨財,世人隻知道博陵林氏是用錢財相助霸主爭得天下,但不知道那時林氏家主早就已經決定孤注一擲,除了自己外,還讓族中子弟全部從軍、入仕助霸主奪取天下。

博陵林氏是把子弟和錢財都壓在了這場亂世爭霸中,不給自己留後路。

因為當時三足鼎立的局麵雖然才剛形成,但也意味著這樣的亂世終有一日是會結束的,並且就在不久的將來,博陵林氏要想從商末之流變成士族,就需要儘早在亂世建功立業,成為未來的開國功臣,隻是在三位霸主中,其中兩位早已經形成屬於自己的勢力,他們自己更是一方財主,南北兩邊的無數世族都趨之若鶩,根本布需要一個商賈之家的助力。

於是林氏家主選中了庶族出身的本朝太.祖,最終位列三公九卿,五代列侯,家族顯赫一時。

江聲滔滔下,吃完食的黃鶯接連撲騰飛走。

昨日接到監察禦史任命文書的裴爽循著黃鶯的痕跡走來,瞧見男子佇立江邊,一言不發,便知是在緬懷北渡的先祖,可裴氏與王謝等大族皆是建鄴的北方世族,踏春就是迎春,不會像博陵林氏等南方士族一樣,生出這些多餘的感傷。

他走上前,隨著沉默片刻後,才直言道:“不知林內史推舉我做監察禦史,可是要我做些什麼?”

音落,江浪翻滾,吞沒水麵浮萍。

林業綏將落於江麵的目光收回,瞥視一眼身側之人後,伸手拍去衣袍上所沾染的水滴,轉身往草場走去,戲謔道:“裴監察不是有自己的赤子之心嗎?入仕多年,既已升遷,不去做心中想做,竟還要來問我這個蠅營狗苟之輩?”

裴爽麵露窘態,去年孫酆找人打傷眼前的人,他前去報信,因天色已晚,無法出坊,便宿在林氏外邸,次日在得知男子用私刑處置家中奴仆後,前去質問,蠅營狗苟之輩就是他當麵罵男子的話。

“大直不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訥。”他急忙清嗓道,“這是林內史曾在天台觀與我說過的話。”

往日他太過直,不懂委曲隨和,所以才一直無法實現心中抱負,被掌權者輕易折斷,但那些名士所追求的竹子,用火一烤,卻是最能彎曲的東西。

孫酆之案與他的升遷也都是這個男子運籌而成,赤子心和權勢竟得兩全。

林業綏會心一笑,他道:“我要你公正廉直,抱誠守真,為芒寒色正者。”

凡有抱負者,皆想入仕,入仕者,皆想往上走,無關奸忠,此乃人欲,裴爽又怎麼能夠例外。

兩人走至草場以東時,忽聽一陣取笑聲,隻見一群世家子弟不在射箭,反而圍繞起來哄笑。

仔細一聽,才知道原來是其中一個小郎君拉著七鬥弓被鄙夷,後來又不服氣的要去拉兩石弓,但是因為臂力不足而拉不開,射出去的箭全部落在原地。

射箭是世家子弟必須要學會的,所以經常有攀比之風,以所拉的弓力為豪,這裡臂力最好的少年郎君也隻敢拉一石弓,兩石弓是專門射箭之人常拉的。

帶頭取笑的子弟看著不過十五六歲,他舉起長弓,炫耀揚眉:“昆侖瘦猴瞧好了。”

昆侖瘦猴最初是北方世族罵南方世族的話,因為他們剛北渡而來,騎射都落後,昭國鄭氏便有人用這樣的名號來喊南方世家的子弟,昆侖奴為黑奴仆,價格十分便宜,這是諷刺南方世族低賤,瘦猴則是笑譏其瘦弱無力。

如今這個帶頭的好像就是鄭氏的子弟。

裴爽搖頭,太過驕傲自負,必會挫敗。

那邊羽箭搭弓,即將要拉開時。

林業綏緩步走過去,從小郎君手上拿過兩石弓,而後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飛虻箭,削瘦的手指將箭搭在弦上,慢慢拉滿全弓,在鄭氏子弟射出羽箭的同時,他緊隨其後射出,手指鬆開的瞬間,利箭劃破空氣,直追那一箭。

在羽箭快要擊中靶心時,飛虻箭追上,於空中破開羽箭後,穩穩釘入三十丈之外的草靶。

羽箭則裂為兩半,落在地上。

裴爽不敢置信的朝男子所射中的草靶望去,卻隻見到模糊的黑點。

三十丈為最遠。

前麵鄭氏子弟那箭也不過是想要射中十五丈外的靶子。

被取笑的小郎君喜逐顏開,側過身,拱手道:“長兄。”

靶場的郎君再也笑不出來。

林業綏將弓箭遞給貼身侍奉林衛罹的奴仆,隱下戾氣,沉聲訓誡道:“這些年來所學的經學就是如此學的?誰教的你意氣用事,能力不足,憑意氣又能夠得到幾分勝算,要是日後有人譏諷你搬不動一塊石頭,你還要逞能去搬巨石?”

自知行為有失的林衛罹立馬垂下腦袋認錯。

“歸家後,四十二經熟讀百遍。”林業綏抬眼瞥向一處,語氣變得凝重起來,“去找你二兄。”

林衛罹不敢不從,拱手轉身走出靶場

隨後隻聽一聲烈馬的嘶鳴,七大王策馬而來。

靶場眾人驚恐的四處散開。

*

林氏大帳這邊,謝寶因和王氏在用完小食後,因為王氏突生內急,短時間很難解決完,所以她便先去了崔氏的帷帳內。

清河崔氏的權勢雖然已經不如從前,但是還有之前積攢的家望在,謝賢當初看上的就是崔氏的家望和家風清淨,隻要兩姓通婚,謝賢自然會再幫助崔氏重起權勢,成為自己的助力。

崔儀的父親崔望這支是以前從嫡宗分出去的,與嫡宗那邊不知道因為什麼爭吵起來,隨後兩邊都沒了來往,到了近些年才有所緩和,這還是因為謝賢瞧不上嫡宗的子弟,偏偏就瞧上了崔安。

崔氏嫡宗為了能夠借助謝賢再起勢,所以才主動去找的崔望,隻是後來被崔望給拒絕了。

他們這支當年就是因高祖樂道遺榮而分出來的,到崔望這代也依舊還是不爭名利的家風,子弟入仕都是由他們,要是娶謝氏女郎為新婦,就是間接逼崔安入仕,而崔安又是個死活都不願意做官的人。

崔望愛子女的心都是認真的,但是嫡宗仍舊不死心,頻頻前去勸服,在崔望有鬆動的時候,天子讓她代五公主嫁進博陵林氏的詔令也下來了。

謝寶因垂頭思量的時候,步履已走到帷帳外麵,隻看見崔望的妻子賈氏與崔大郎的妻子沈氏在這裡,她已經先遣仆婦前來問候,所以現在彼此見麵也沒有詫異。

身為晚輩,她行禮道:“崔夫人。”

隨後又與沈氏頷首見禮。

崔望靠著高祖恩蔭,現任五品官,身邊僅有妻子賈氏一人,育有三子一女,長子早年入仕,升遷至六品官,第三子則是前年入仕的,任八品官,似乎是京兆府的司士參事。

賈氏笑著點頭,打量起女子來,心中直歎不虧是謝氏養出來的娘子,綠色龜甲紋大袖上儒,束朱色連珠紋間色裙,雪白脖頸和胸脯落下金色鑲嵌煙綠寶石的瓔珞,更襯白皙。

又下意識想起當年的事情來,那時二郎崔安從外麵遊曆歸家,知道嫡宗要他娶這位謝家五娘,成婚後還需要按照謝賢的要求入仕,她本來以為這個阿子會比他父親還要生氣,誰知道不僅不怒,還點頭同意,說什麼子弟應該要有抱負。

可惜還是遲了。

自從謝五娘與林氏行完六禮,崔安也再次外出遊曆,每年歸家居住的日子還沒有一月,唯獨今年歲末從天台觀回來後,竟然在家中住到三月中旬才離開建鄴,去了終南山。

婦人回過神,命仆婦擺好坐席:“林夫人請坐。”

謝寶因屈膝跽坐在席上,不動聲色的瞥向麵前的幾案,看著她前不久遣仆婦送來的麵食,雖然沒有吃完,但是每樣都少了一半。

坐下各自寒暄過後,彼此都知道此次的來意,她也不再繞圈子,笑著問道:“聽聞四娘去年就開始在建鄴議婚,不知道現在是議到何家,我家二郎還有沒有機會迎崔四娘為新婦。”

“現在還沒有個定數,說到底我與她父親隻負責為她找郎君,要嫁誰,還是要讓她自己選選哪個最中意。”賈氏明白女子的來意,想要為家中叔郎議婚,這位林二郎她也打聽過,貌相品行都不錯,修史的著作佐郎一職也好。

雖然不喜歡說話,但是剛好也能夠忍受四娘私底下聒噪的性格,就算是夫妻吵架都未必能夠吵起來,可惜就可惜在林氏的人口太多,他那君母也不怎麼好相處,還有他二叔父一家就怕嫁過去,未必就能夠處理的像謝家五娘這樣遊刃有餘。

她不由歎道:“我們都是不怎麼拘束她的,隨她二兄出去野慣了,太好的世家我們也不敢攀,我們雖然是清河崔氏嫡宗,但怎麼說也早就已經分了出來,哪裡還敢去沾人家的光,家中盤根錯節的也舍不得嫁過去,她那種簡單心思的人怎麼能夠應付。”

謝寶因聽出其中的婉拒之意,也不再提議婚的事,這些話是母親對女兒未來的希冀,她還能說什麼,總不能去強求。

隨後就找理由起身離開了。

還沒有走回帷帳,解決好內急的王氏迎麵走來,皺眉不解:“怎麼回來這麼快,那件事談好了?”

謝寶因緩緩搖頭,搖了沒幾下,忽然凝眉,往北麵的靶場瞧去,那邊亂作一團,來來往往的人都慌亂不已,不知道為什麼,連帶著她的胸脯也猛跳起來,促使著她問道:“叔母,靶場發生何事了?”

“聽說是七大王縱馬進靶場,傷了人。”王氏隻是聽自己家中的仆婦說起,“事發時,監察禦史正好在那裡,已經跑去陛下麵前彈劾,鄭氏的人知道後也趕了過去。”

隻是事情才剛發生不久,究竟是什麼情況都還沒有傳出來,比如傷的是誰,傷了幾個,傷的如何,全都不知道。

謝寶因心悸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突然記起林衛罹還在那裡射箭,就連林妙意、林卻意兩個娘子也是在那附近的水邊嬉戲,心神還來不及緩好,已經顧不得與王氏說話,抱歉行禮後,腳下匆匆往靶場趕去。

沒走幾步,遠處跑來一人,嘴裡不停喊著“女君”。

謝寶因頓在原地,心頭驚跳。

怎麼會是童官。

童官跌跌撞撞的跑到她眼前,滿手是血,哭得泣不成聲:“女君家主家主他被馬給踢傷了!”

謝寶因看著那鮮血,隻覺眼裡模糊一片,喉嚨也好像被什麼給堵住。

王氏還在這邊迷糊著,聽見那邊的哭嚎,看了半晌,發覺女子捂著胸口站不穩,趕緊快步走去,扶住女子:“謝娘,你可不能昏。”

安慰完女子,又瞪眼怒斥著眼前這個話都說不清楚的奴仆:“誰教你說話說一半的,你們家主被踢傷的嚴重不嚴重,現在在哪裡?趕緊全部說給你們女君聽!要是胡說亂說,嚇到你們女君,看你們家主會不會問罪!”

在婦人的怒喝聲下,童官不敢隱瞞,他知道自己沒有護好家主,又看見女君心悸的模樣,被狠狠嚇了一跳,要是家主醒來,發覺他們女君又出事,自己性命就不保了。

他立馬就跪下:“家主本來在靶場跟四郎說著話,後來四郎離開靶場,去林場找二郎,半刻都沒有,四郎前麵剛走,七大王便縱馬直接衝著靶場而來,揚起的馬蹄直接把家主給踢傷吐血,人倒在地上起不來,剛叫奴仆給抬回帷帳裡麵,現在都還昏迷不醒。”

腦袋發昏的謝寶因咽下堵在嗓子眼裡的那點腥甜,眼前終於清明起來,撐起精神詢問道:“可請了疾醫?”

童官收起哭聲,伏地答道:“稟女君,陛下親自遣宮內的醫工前來醫治了。”

謝寶因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奴仆,知道他對男子的忠心,看見他滿手血汙,囑咐他去濯洗乾淨,然後轉身去帷帳。

王氏不放心,跟在旁邊一起去。

帷帳外麵立著這次從家中帶來的奴仆,手上也全部都是血,一走近,嗆人的血腥味即刻撲鼻而來。

這下連王氏都沒辦法變得從容,偏頭咳起來。

謝寶因卻麵色如常,但是也沒有再多走一步,隻是站在外麵往帳內望去,有些受驚的伸手捂嘴,身量體型都比她大許多的男子躺在僅供小憩的坐床上,臉色蒼白的就像是她第一次在緲山見到他時的那場大雪。

地上滴落著血,褪下的圓領衣袍也有血,手掌、指縫、臉頰全是血。

幾刻後,從宮裡來的醫工擦著額頭鬢角的冷汗出來,麵色不太好,拱手與女子稟道:“林內史傷得極重,胸骨有幾處斷裂,此處難以全力醫治,還請夫人儘早安排歸家。”

醫工同來踏春,為的就是避免這些郎君娘子會因為貪玩過度而擦傷或是摔傷,所以帶來的也都是常備的藥膏。

謝寶因立馬囑咐馭夫去把車駕備好,又命仆婦把帷帳內所有柔軟的東西以及她帶來的衣物全都墊在車輿裡,再兼顧著看奴仆把男子從帷帳裡麵抬出。

“女君”

要抬進車輿裡時,奴仆犯了難,他們家主如今昏迷著,不能坐立,要是躺著,兩駕車的規格並沒有八尺的長寬,需要有人坐在旁邊讓男子倚靠。

謝寶因也想跟著歸家,但是這裡還有帷帳等事情,林妙意、林卻意以及林衛罹、林衛隺幾個郎君娘子也需要有人照看著。

林衛鉚比她還要大一歲,她不用怎麼擔心。

王氏發覺女子心中猶豫,上前寬心安撫道:“一起歸家去吧,他需要你,這裡我幫你照看,三娘那幾個也不用擔心,有我在。”

謝寶因還要說些什麼,可目光落在男子身上,隻好點頭,道了兩聲謝後,先踩著車凳,彎腰進車輿。

車駕要動時,林衛鉚聞訊趕來這裡,因太過急而喘著氣:“長嫂,長兄他?”

“需要歸家醫治,我正準備陪你長兄回去。”聞言,謝寶因掀開車帷,瞧著拱手垂首的林衛鉚,囑咐最重要的一件事,聲音也是顯得極為疲倦,“還需要麻煩二郎去陛下那裡說一聲。”

林衛鉚頷首作揖:“長嫂放心。”

*

青色車帷落下,車駕往位處南方的建鄴城駛去。

車輿內,林業綏緊閉雙目,黑發未束,白色中衣之上,披了件青蓮雀金氅衣,腦袋輕輕靠在女子肩頭,緲山時的病態再現。

謝寶因感知著男子微弱的吐息,不自知的去輕勾他的手指,纖細的手緩緩握住他從前溫厚的掌心。

七大王雖然喜歡縱馬,但從來都不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往昔的踏春宴也縱過,都沒有出過這種事情。

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是有意,可為何為何要縱馬傷人?

謝寶因明眸忽閃。

他是賢淑妃的兒子五公主的同胞弟弟。

【📢作者有話說】

[1]:大直不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訥:來自《道德經》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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