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牛車裡。”
林業綏看向柳樹下的老青牛。
王烹又笑道:“不想見你,隻想看你妻子一眼。”
王廉公以往總說,不知還能不能活著見林業綏成家娶妻,王烹比他還要小一歲,十六歲成婚,如今是兒女雙全。
林業綏朝車內輕言:“廉公很好相處,幼福不必畏懼。”
車帷內的謝寶因笑著嗯了聲,她雖比他小,可又不是五六歲的孩童。
馭夫在見到林業綏點頭後,緩緩駕著車行至柳樹下的牛車旁,即使相隔甚遠,也能聽見車內老翁笑嗬嗬的聲音傳來。
王烹繼而感概道:“得嬌妻如此,你也該忘記公主。”
他知道當年林業綏與五公主曾在觀中見過一麵,一見鐘情也是古來有之。
“......”
“我與五公主並無那種情誼。”
“那你為何要守孝?”
“她那時年紀太小,不過十四五歲,若是成婚,不論我碰或不碰,對女子來說都是傷害。”林業綏將視線從柳樹下收回,“若碰,她的身子還不知會受何傷害,留下什麼病根,不碰,成婚半年未孕都會飽受流言,何況我母親對子嗣還十分急切。”
王烹點點頭,倒是不意外,林業綏有個長姐,十四歲難產而亡,轉瞬又擔憂問道:“陛下讓從安兄任職內史是何用意。”
京畿道二十二郡的田地多是世族子弟所占,經常滋生出許多禍事,往年內史或不敢管,或直接庇護,或移交大理寺,再任其不了了之,今上祖父文帝也曾不經王謝點頭,硬要讓自己所看中的河東裴氏擔任內史,可不出半年就落得個雙腿殘疾,再不能入仕。
林業綏隻說:“他是天子。”
自古天子最忌諱權力旁落他人,皇權重新淩駕世族是每位帝王畢生的夙願,當世族有衰落跡象時,李璋即刻便插手世族通婚,借此敲打,所謂五公主不能登仙之言,也未嘗是真的。
王烹遠在隋郡,又為武將,對朝中事態多有陌生,此時再怎麼遲鈍也回過了味來:“那梁槐也是陛下所要殺的?”
林業綏不言即默認。
天子有個同胞小妹,由他親自帶大,十五歲嫁進鄭氏,後駙馬家暴成性,竟將公主打死,這件事由京畿道查辦,最終卷宗所寫是公主忌妒,欲謀殺駙馬,駙馬為保命隻得反殺,妻殺夫乃是極刑,當時先帝本想親自插手此案,卻被謝德幾人以刑律不容阻攔,先帝也隻得罷手。
十年前,那位內史在年老還鄉時,被流匪所殺。
帝王所恨,是內史不由自己所定,皇權不在自己手中。
王烹背後冒出冷汗,天子登基十五載,說好聽是性子仁愛、事事肯聽臣子意見,說難聽是懦弱無能之輩,正是如此,當年林勉懷疑昭德太子是死於他手時,無一人相信。
如此看來,天子是扮豬吃虎,那謝賢參奏這一出,也是天子所設計的,若如此大膽推測下去,五公主之死...
“那從安兄...”
林業綏負手站立於天地蒼穹之間,渺小如斯,如巨浪中的一捧浮萍:“廟堂所坐是誰,與我無關,他的品性如何,我亦不在乎。”
既入局,那他便要掌局。
“我要去的是青雲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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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亭中,發須皆白的老翁還是下了牛車,看著眼前這個學生良久未語,林業綏十三歲辨學,辨的幾個大儒啞口無言,在隋郡時,又以一計擋百萬師。
這樣一個人,又如何會被旁人所算計。
王廉公哀歎一聲:“這局究竟是陛下引你入的,還是你自個想入的。”
林業綏垂目,皇帝給了他選擇,而他選擇入局。
那梁槐就是他給皇帝的投名狀。
去年緲山,若女子再下來早些,便能看到那抹濺在男子臉上的血跡,從眼睛到左頰,宛如雪梅綻放。
初二那道詔令不過是些套話,為的就是要引謝賢入宮,天子想任命被他拒絕,緊接著就讓陳侯去宣詔,自然會讓他惴惴不安,李璋要他吐出內史,這次金殿也是對世族的一次試探。
贏了,皇權可再進一步,他步入朝堂;輸了,天子依舊還可以扮豬,而他則死。
謝賢最大的弱點就是把皇帝當知己,卻不知皇帝不需要知己,隻需要權力,他也成為了天子儆猴所殺的那隻雞,一步步失去先機。
梁槐又為謝賢辦過多少不為人知的醃臢事。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平衡已被打破,正值世族變局,他為何不入這局。
林業綏斂回心緒,拱手揖拜:“今日一彆,我與老師或許再無相見之日。”
王廉公說是回去頤養天年,實則不過是回去等待壽終:“你大人和昭德太子也曾想在朝堂中撕開個口子,可他們滿腔熱血隻落得個君臣皆亡。”
林業綏望向遠山雲霧,他所謀求的與父親所謀求的從來都是兩種東西。
“一條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