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離感覺到肩頭一陣滾燙。
她的淚水洇濕衣衫,化開一片乾涸的褐色血跡。
他怔怔地望著她的發頂,額發因粘稠的血漬與汗水粘連成一縷,貼在他眉間,當是極為狼狽的模樣。
他本不欲在此刻靠近她。
她這樣生氣,此刻一定不想看見他。
哪怕已是筋骨俱碎,神識欲裂,他麵色沉靜如初,不曾有一絲一毫動搖。
他並不覺得痛,傷勢可以慢慢療愈,不急於一時,他隻想她少氣一點,再少氣一點——今日之劫與她的損傷非同小可,不能再因他氣壞身子。
可在他回身欲走的一刹那,眸光中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
日光映入清晨的露珠,剔透而絢爛。
她哭了。
被螭點破身份時她沒有哭,共魂萬靈,承魂魄撕裂之苦時她沒有哭,引得眾人猜疑不信時她沒有哭,她要撐起歸離集的天,要為或恐懼或感恩的人們殺出一條生路,護得摯友平安,要在意識模糊之際冷靜籌謀,為歸離集留下最後的庇佑,成為命運的洪水席卷一切前最後一道閘門。
可此刻她與他對視,那些被壓抑的悲傷,委屈和酸楚陡然翻湧,露出蒼白的底色,眼淚直往下掉。
他突然挪不動半步。
她哭起來很安靜,淚珠一顆顆砸落在地麵上,揚起細小的金色塵埃,濃密的長睫上淚光閃動。
他怕她生氣,怕她難過,怕渾身的血汙臟了霜月清朗,濃烈的鐵鏽氣吞沒了霓裳花的馥鬱清香,於是在心底築起一座冷硬的牆,將自己深深掩埋。
他違逆她的意誌,剝奪她的選擇,不知該以何種姿態去見她。
可她就在他麵前。
眼淚一滴一滴,砸在他眼底,疲倦的心臟吃痛,猛地跳了幾下。
高牆轟然坍塌。
鐘離潰不成軍。
他想她。
他愛她。
他踉蹌著,拖著浸透血色的沉重衣衫,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身上的傷口陡然發出陣陣劇痛。
他竟傷的這樣重,以至於這樣痛麼?
他繼續往前。
沒有人能阻止他,哪怕是他自己。
他要去見她。
他好像已失去知覺,雙眸直直地凝望著她,直到血水自身前漫開,他終於伸出手,張開雙臂,緊緊地環住她的肩膀,掌心落在她纖細的腰間,輕輕勾住。
“阿離。”
他像是徒步於沙漠的苦行僧,於綠洲之中驟然感知到乾渴與苦累,滾燙的沙石磨破腳掌,皮膚皸裂,血肉翻卷。
於是恍然驚覺,緣此身並非木石。
他終於覺得疼。
他見到了她,擁住了她,他全身是傷,應當早已力竭,此刻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頭顱疲憊地垂在她肩上,溫熱的吐息落在她耳畔,語調沙啞地令人心驚。
他早已疲憊不堪,此刻驟然放鬆下來,意識飛速模糊,聲音近乎呢喃。
“我來接你回家。”
……
你曆經數場激戰,生死一瞬,伴生領域被毀,神武破碎,又方從共魂之術中掙脫,雖無致命傷,神識與身體亦是早已瀕臨極限,用儘全力撐住他。
他將你保護的很好。
鐘離儼然傷勢過重,已是神誌不清,唇齒間反複碾過幾句破碎的字句。
於萬世輪回中心心念念,朝思慕想的人近在眼前,靠在你肩上,呼吸灑在你耳邊,縱使重傷幾近昏厥,仍堅持喚你的名字。
他喃喃著,先是沉靜溫和。
“阿離,不要怕,我在這裡。”
而後闔上雙眸,語調漸低,似不忍,似難過。
“對不起,我來遲了。”
最後他幾乎發不出聲音,隻有極輕的氣流拍在耳畔,虛弱奪去他一貫的沉穩持重,慘白的麵色於無意中透出些許虛弱的哀求來,恍惚間,竟如示弱一般。
他從不示弱,可唇齒幾次開合,意識昏沉前最後一刻,脫口而出的最後一句話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