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行過江南,穿過戰火,曾庸碌一生,也曾驚豔絕倫,遇過雨後虹彩,識過旱地千裡,叫辣醬熏過眼,被糖絲黏過牙。
餓過,痛過,累過,也快意過。
那粒沙子日漸磨損,讓你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得,卻也始終緊握掌心。
你始終是你。
若非那方寸天地,一台戲目,你想,你是能安然歸去的。
那是萬世之末,你魂融一位清貧書生,那書生家道中落,親朋流散,又兼囊中羞澀,衣衫單薄,破敗潦草的茅屋叫冬夜凜冽寒風掀起一角,書生本就腹中饑餓,又逢此天災,再睡不著,於是披衣下榻,伸直凍得通紅僵直的手指,取了本書卷大聲誦讀。
他誦讀《孟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牙齒打著冷戰,指節青白,眼眶都凍紅凍腫。
他哆嗦,你也跟著哆嗦,好在一路走來,萬世輪轉,比這更難的時候多了去了,你倒也不在意。
他讀了三遍,寒風呼號,身上愈冷,於是憤憤擲下書卷,抱著打哆嗦的腿,把自己裹進薄被裡,心中苦寒愈烈,眼眶愈紅。
你心裡一咯噔。
你怕他落淚不止,屆時眼眶酸腫,來日可怎麼替人抄書賺些筆墨錢?
沒有筆墨錢,便連一口過夜的殘羹都喝不上,豈不是更苦更餓?
你愁地捋腕上細密的鱗片,因久不同人交談,用詞愈發憊懶隨意。
“石頭,咱娘倆又要餓肚子了。”
石頭——腕上那金光有氣無力地抬起金絲絨似的尾巴,不輕不重地拍在你手背上,以示譴責。
石頭不是金光,不是金鐲子——他大約是條龍,鱗片細密,質地溫潤,身如玄金,腹似白雪,細細一條,盤亙在你腕間打瞌睡。
你不知他從何而來,可他助你脫險,隨你紅塵,從未離開。
你輕輕揚起嘴角,抬起手腕,吻過他額上玄金尺木,心中點滴煩悶便如漣漪止於無風,頃刻消散。
他同你走過萬丈紅塵,雖不通人言,卻頗有靈性,冷時便觸手升溫,融融一片金光,許你半刻日照,熱時便細細一縷,溫潤如溪,得以方寸清涼。
他性子沉穩,又不通言語,你偶爾沉悶,便總愛逗弄他,戲稱他是小蛇,是黏牙的糖絲線,他總是抬起一雙金玉似的眸子,金色祥雲似的細尾盤過你的指尖,你竟從那眸中看出些無奈與縱容。
這可不妙,你心想。
於是為了維持靈長類威嚴,你為他起了個名字——石頭。
石頭得名時,僵在你手腕上,像是被你粗糙的起名驚到,眸中頗為淩亂與茫然,倒真是龍如其名,似塊精美石雕。
他不理解。
你並非胸無點墨之人,何以起名如此……憊懶。
他顯然不同意,金絲絨的細尾掃來掃去,你憋不住癢意,叫他作弄地笑個不停,連聲求饒。
待一人一龍鬨夠了,你抬手拂去眼角笑出的淚花,點著他的腦袋,故作嚴肅。
“我給你取名是有緣由的。”
一雙爍玉流金的眸子瞥過你。
編,你就編。
你緊緊扣著他,露齒一笑,叫他心中陡然升起幾分不詳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