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這麼擁了一會兒,鐘離突然抬起手,指尖在你額頭輕輕點了一下。
“累了嗎?休息一會兒吧。”
……可不是,這是因為誰啊?
他一說,你便真覺得累了,掩唇打了個哈欠,一邊默默腹徘,一邊閉上眼睛。
想著想著困意上頭,小舟晃晃悠悠,你的思緒也跟著搖晃,江風習習吹過小舟,潺潺的水聲模糊了你的意識。
見你睡熟了,鐘離畫了道符文,流光如螢火,他取出幾卷隨身攜帶的公文,怕驚醒你,便掐了船燈,攤在朗朗月光中。
他正襟危坐,肩背筆直,右手執朱筆,時不時勾畫一番,神色專注,左手時不時為你擋開寒涼的夜風。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夜已深了,鐘離放下筆,收好處理過的公文,舒了口氣,垂眸,凝視著趴在他膝上睡著的少女。
她一手拽著他的衣擺,一手伸出來,墊在他腿上,小臉枕著自己的胳膊,身上是他裹上的外袍,隻露出腦袋,銀發披散而下,皎潔如月光,雙頰泛著桃花般的淺暈。
夜風吹拂,流水潺潺,兩岸蒼木枝葉婆娑,沙沙細響聲似一捧春雨。
鐘離看著看著,竟也不覺闔眼睡去。
……
鐘離是被一陣歌聲驚醒的。
起初那歌聲很低,宛若情人間隱秘的思語,又似林木間鳥雀的啼鳴。
而後語調突然高昂,憤怒卷過江麵,嘲弄刺穿長夜。
“……老鼠一樣的幼童咬住她的指尖”
鐘離心中猛地一緊。
那聲音還在輕輕哼著,語調歡快又柔軟,卻聽得人脊背發涼。
“……把你的腳趾給我好不好~把你的手臂給我好不好~”
天光未現,夜色沉沉。
鐘離睜開眼,先是垂首,少女不知所蹤,膝上唯有一隻墨色的腕釧,金紋黯淡,幾乎要化進黑漆漆的夜風。
歌聲仍在低低回蕩,鐘離眸光流轉,循聲看去。
一道身影坐在小舟另一頭,背對著他,發髻銀亮如月,碧色絲絛高高揚起,纖細柔白的小腿垂在江水中,一動不動,小舟晃晃悠悠的前行,她的腿也隨之晃兩下,搖出長線似的水波。
鐘離收起腕釧,沉默地凝視著她的背影。
似是感覺到他的視線,女子回頭看來。
層岩巨淵深處,曾開采出一種上好的寶石,緋色如煙,清透勝水。
宛如心尖上一點溫熱的血,光透下來,氤氳花影一片,炫目地叫人移不開眼。
人稱美人淚。
正如美人白發垂肩,紅瞳如血。
女子漫不經心地回看他,嘴角勾起一個涼薄的笑。
鐘離閉了閉眼,坦蕩的迎上她的目光。
“醒了?”
她撐在船沿上,一使力,輕輕躍起來,貓兒一樣,朝著鐘離走去。
鐘離巍然不動,目光肅正又冷淡。
女子停在離他三寸的地方,輕笑了一聲,像是某種糜爛的花,她伸出玉白的手指,點在狀若無物的空氣裡。
一道金色的流光從她指尖蔓延開來,無數符文起起伏伏,橫亙在兩人之間。
正是玉璋護盾。
“這麼冷漠啊。”
鐘離坐在流光之後,毫不動搖。
女子眨眨眼,無辜地看著他,兩人對視良久。
冷靜,接近冷酷的目光。
女子盤腿與他相對而坐,有點驚奇的模樣。
“你原也會對我露出這般模樣。”
“你不是她,何必偽裝。”
鐘離麵色平靜,一口剪斷她的話。
“夢之魔神——艾利歐格。”
女子——艾利歐格斂去輕浮的笑,瞳似罌粟,綻出明晃晃的惡意。
“奇怪了。”
她不知從哪裡取出一枝霓裳花,指尖一掐,將柔軟的花瓣碾成糜爛的花泥,細細塗抹在透著粉意的指甲上。
艾利歐格不再維持清朗的少女音,音調粘稠又散漫,儼然是個成熟的女子,根植荻花洲的惡之花。
“岩神顯名於武,卻也智絕一方,猜到我的身份倒也不怎麼奇怪,隻是一點——”
她赤足站起,笑著拍了兩下手,語調甜絲絲的,一派天真好奇的模樣。
“你又如何知道此身真名?我明明記得很清楚……那些知曉我真名的凡人,不該都死了麼?”
輕飄飄一句話,是屍山血海,是滿目瘡痍。
鐘離眉眼更冷了些。
她將裙角掖在腰側,披帛也隨意丟在舟上,坐著還好,一站起,修長白皙的雙腿便儘數暴露在微涼的夜風中。
她俯身,隔著金光流轉的玉璋護盾,微笑著看他,胸前線條起伏。
鐘離皺眉,冷淡的挪開視線,言簡意賅道:
“歌謠。”
“……嗬,真是博聞強識,這般醃臢秘事也能入眼,叫人讚歎。”
艾利歐格直起身子,俯看著他,臉上早已不見笑。
鐘離向來不爭於口舌,亦不在意榮辱詆毀,這次卻冷冷打斷她。
“慎言。”
他冰冷地審視著艾利歐格。
“我自鹽之魔神赫烏利亞的遺物中得此失落歌謠,與他人無關。”
“赫烏利亞。”
她重複了一遍,仰頭望月,半晌,冷淡道:
“她啊,那倒是有可能。”
她惋惜道。
“還以為處理乾淨了呢,早知道前些日子她去荻花洲求救的時候,就該動手……”
“不必。”
鐘離語調冰冷,聽得人脊背生寒。
“赫烏利亞已逝,民眾已遷歸璃月。”
艾利歐格錯愕地看向他,半晌,笑盈盈坐下,單手托腮,誠懇又真摯道。
“這麼大火氣?沒必要吧?畢竟赫烏利亞那麼弱,救了她隻會成為我的負累啊,我隻是拒絕了她,又沒害她。是死是活關我什麼事?”
她攤了攤手,一臉無辜。
“此世險惡至此,不是誰都有你岩神勇武蓋世,我求個安穩自保不行嗎?”
鐘離垂眸看著水麵,不透一點思緒。
“你倒是天性涼薄。她幼時救你出魔窟,可曾嫌你負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