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槐撣淨身上浮土,去草廬旁擱下鐵鏟,抄起草廬前泡著的茶湯仰頭灌下幾口,暢快道:“等他的斷臂長好,再拔出來就行,老莊主這片田精心養護多年,除了不能種出活物,這缺胳膊斷個腿,也是能種好的。”
田養人,此等養法,出奇得很。君不白回以淺笑,記在心頭。
朱三槐喝了李歸農的茶,被老者一眼瞪退,提壺賠笑,跑去草廬燒水煮茶。
李歸農端坐在一截樹樁上,用藤條編著草鞋,“我那侄兒可還在蘇州?”
李歸農口中侄兒,說得是百曉生。
君不白邁出田埂,在青石上跺去泥巴,“他已動身去了長安。”
李歸農不再問話,擱下草鞋,負手身後,走出那座困步多年的草廬,沿著石階一路穿行。
朱三槐煮出一壺新茶,出門時不見老莊主,也猜出大概,低聲問道:“莊主是不是動身去長安了?”
君不白抬頭看一眼時辰,幽幽道:“昨夜便已動身,此時應該已到了金陵。”
朱三槐悶聲坐下,良久才出聲,“你若是有事,也不用在這逗留,鄭一刀是我歸農山莊之人,我會親自照護的。”
君不白禦劍而起,朗聲道:“天下樓在此謝過,若是有事相助,儘管開口。”
朱三槐抿嘴一笑,揮手作彆,等那一襲白衣飛遠,回頭望去長安方向,起身一拜,目澀沉塵,呢喃道:“三槐願莊主此行,一路順然。”
負手走下山路的李歸農停在一處開滿牡丹的院落,叩響柴扉,幾隻撲粉的蝴蝶跑去花間,落在一身流仙廣袖的女子衣裙上。
“沈丫頭,要不要跟我學劍。”李歸農開口問道。
低頭葬花的沈月抬頭露出半張臉,臉上沾了泥土,三分俏皮七分傷神,“爺爺,我不想學劍,我要在等小姐跟老爺回來。”
一聲爺爺,擊潰李歸農,瞧著眉眼與沈清瀾有幾分相似的沈月,心中愧疚,低聲道:“你家小姐不會回來了,你若是想去長安尋她,我的劍可以助你。”
“那我要學。”沈月扔掉花鋤,起身直視李歸農,眼神篤定。
天光晃眼,李歸農暢然一笑,半山腰那畝田中,藏跡多年的君子劍破土而出,抖去一身鐵鏽,化成一道長虹,落在牡丹花叢之中。
“此劍名為君子,乃我幼年時姑母多贈。世人常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我姑母不喜,改為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姑母年少時持此劍,破甲攻城,助我祖父入主長安,君臨天下。今日將此劍贈予你手,願君縱橫萬裡,無人不識此劍。”
長安城城中,一座囚如鳥雀的樓頂。
半身霓裳脂若凝脂的女子披上羽衣,走向窗沿處,望去江南,淺笑出聲來。
梳妝台前,捶藥搗花的老婦人碾出一盞猩紅,追問道:“公主為何發笑。”
“平陽的劍有了傳人。”
一隻喜鵲落在窗沿,叫得歡脫。女子招手,那隻鵲兒跳在她手中,銜羽理喙。
老婦溝壑縱橫的臉緩緩舒展,老淚縱橫。
女子放飛鵲兒,伸手拔下頭頂發簪,一瀑長發垂落,簪頭的鳳凰在手中折斷天光。
“今日怎麼這般高興。”羽衣曳地的男子騎鶴立在窗外,攏袖望著女子。
女子冷眼相待,轉身步入房中,讓婦人為她塗染指甲。
男子掠入房中,搶過婦人手中的石碾,將其摒退,俯身為女子塗上十指嫣紅,稱讚道:“多好的一雙手,沾了血可就不好看了。”
女子抽出手,十指攤在梳妝台上靜等時辰,不懷好氣道:“你這是剛從王宮來。”
男子聳一聳肩,歎氣道:“沒辦法,誰讓她是我師姐,師姐一句話,師弟累斷腿。”
女子冷哼一聲,言辭犀利,“如果有一天你要做出選擇,我和你師姐,你會選誰!”
男子笑而不語,擱下石碾,替女子緊一緊身上的羽衣,替她描眉化鬢,“有我晏歸塵在長安一日,便永遠都不會有那一天。”
女子趁男子不備,扭頭啄在他唇上,“染了毒的胭脂,你也嘗嘗。”
男子舔去嘴邊胭脂 ,咂麼出滋味,笑道:“這鶴頂紅還挺好吃的。”
“長生境,果真麻煩。”
眉角被畫得慘不忍睹,女子一把奪過眉筆,將男子踹出窗外。
男子長歎一聲,隔著窗子看她梳妝,溫柔儘收,招手,從天際摘下一顆星辰。
星辰在手中流轉,被他拋去暗處,化成一紅衣女子,匍匐在他腳下。
“今日起片刻不可離她左右。”
男子囑咐幾句,拂袖騎鶴遠去。
房中女子在眉頭畫下一抹額妝,挽起秀發,插回那隻鳳頭簪,捧鏡對視,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