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每逢九死一生返回宗門,都要書信一封通報平安,這次跑完百藥坊又忙不迭折去東隴郡,宗內事務也多耽擱好幾天,算起來怕是有兩月都未曾詢問近況。
凡間春秋快,仙人一坐便是甲子歲月,哪有那麼多時間空耗。
這一世親人不多,一父一兄便是所有親眷。
王延五歲那年適逢秋陽郡大旱,赤龍翻身,滴雨不下,兩郡兵戈,匪禍連綿。
秋陽的人往東隴跑,東隴的民向秋陽逃。
青石鎮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曉得等著便是等死,不如往外逃博取一線生機。
歲大饑,遭災的全是凡人。
坊鄰易子,菜市置人,匪下馬是民,民上馬成匪,幾匹棕馬踏破了他的家門,攆著手無寸鐵的父母慌忙逃竄,王延在逃難中丟了父母便再沒照過麵。
兵荒馬亂的年頭走失和過世沒什麼區彆,秋陽的農戶逃到東隴才發現,那邊沒什麼不同,同樣的連綿戰火,遍地是蜷縮的餓殍,田地同樣吃不上水,褶皺成一張蒼老的皮。
連父母都不敢交給的鄉鄰,走投無路的王延天真無知的跟著人群中的莊承賢回了家。
農人早熟,亂世尤甚。
比他大上兩歲的莊承賢已然清楚領回家意味著什麼,巴掌大的地方難擠出水來,鎮守家也存不下餘糧,更何況一介布衣。
他牽著王延的小手,步履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半大的孩子隻敢一路提著刀緊攥著手,隻敢走無人問津的羊腸道,不敢看車馬如流的康莊路。
緊趕慢趕,東躲西藏,總算是磕磕碰碰找見那條回家的岔口。
兩鬢泛白滿臉溝渠的莊父前月才送走了糟糠妻,今天又丟了獨子,隔壁鄰居幾天不曾出門,連那隻整日晃蕩隻剩皮包骨的黃狗都沒了蹤跡。
一生要強,爭天爭地的高大莊稼漢,霎時急得落了眼淚。走怕錯過歸家人,留又心裡升起火來躁動不已。
天將黑完了,才看到一搖一晃的人影從田埂上聳動,老漢低眉一瞧,頓時老淚縱橫,比這輩子任何時刻都要歡喜,但細看下手裡還牽了一個頓覺胸口一悶。
莊承賢踏完最後一塊青石進了小院,指著王延說了一句三個人都覺得沉重無比的話。
“爹,從今天起,我多了個兄弟,你多了個兒子。”
王延抹了抹眼前模糊,總算收了筆墨。
“還是練不出老頭子喜歡的娟秀小字來,不過這行行的螞蟻才認得出是我。”
門內通信可以借由大陣,凡人信件稍微蹉跎一些。
須稟明守衛開放大陣,乘靈舟擺渡落到半腰的雲間坊市,趕在太陽落山前將信件交付,才能趕在老父生辰前送達。
“煉心之後,倒是也得給老人家備個像樣的禮物,總不能空手回去。”
腦海中似乎已經出現畫麵,對方冷著張老臉背著個手反複嘮叨不要不要,老頭子圖你什麼,老頭子什麼都不缺。
但凡有些出眾的都要從村頭溜達到村尾,生怕哪個街坊鄰裡哪個沒有瞧見。
記得自己還是個武師時,領了月錢去縣裡擇了件狼毛大裘,當麵不顯多歡喜,也不願穿在身上,似乎連試試都覺麻煩。
等到自己揚鞭上馬,撒塵而去後,兄長傳信來說,父親從街頭糕點鋪一隻走到巷尾爛棋攤,好不過癮,甚至有家來了外地探親素不相識的後生,都恨不得讓其撫摸上一兩下,也不怕被薅禿了皮。
王延臉上浮現笑意。
‘老人還在尚有歸處。’
一念那張生動的老臉依舊清晰如畫,王延就感到一陣欣慰,做仙人唯有過目難忘這點,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