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委實是個寒冬,臘月二十三,京城又落了一場雪。
比兩日前方停歇的那場還大一些,真如鵝毛散又凝,將本已汙了一地的殘雪重新遮蓋,顯得這偌大的長安城再次整潔冰清。城牆腳下,因天寒卻因無一瓦避寒活活冷死的流民屍體也被重新凍住。士兵倒是樂見此景,畢竟抱起來丟入推車,往城外亂葬崗棄置時,手也不至於被變得黏糊的屍體弄臟。
驚鵲門內,踏入登瀛門,走過積雪的九曲橋,便是蓬萊院。如今院內一片白茫茫,唯有雪中寒梅極為奪目,傳來陣陣幽香,伴著一旁的流風亭和已徹底結冰的偌池,雖略顯肅殺,但也符合驚鵲門眾人的品位。
當今聖上登基前曾被兄弟陷害,更因此遭流放,是其幼年好友莫世濤抽絲剝繭,還其清白。聖上登基後,覺不少地方衙門行事迂腐,難以主持公道,便令莫世濤擇了些伶俐的後輩,另設“驚鵲門”,封莫世濤為驚鵲門正卿。
驚鵲門是查事判案之所,門內多為文人,都曾登上金鑾寶殿,思維機敏,見多識廣,大多為皇上欽點入門。
近二十年時光如白馬過隙,雖莫世濤已於兩年多以前病故,這正卿之位也一直空懸,皇上身體亦多有抱恙,精力大不如從前,逐步放權,驚鵲門多由太子主理,但驚鵲門也仍是天子心腹之所。
天下太平已有一段時日,兩日前大雪驟停,門內眾僚還曾在流風亭烹雪煮茶,好不風流,而不過兩日光景,這更大、更美的雪景,卻無人有心思欣賞,身為驚鵲門少卿的莫天覺更是心緒不寧,擺在案頭那明黃色的聖旨讓他渾身發寒,哪怕屋內的碳火已不能燒的再旺一分。
裡頭的內容,從今早汪公公帶來聖旨後,他已看了又看,短短一行字,早已能背下:五日內必須查出楊彥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此外,還有沒寫在聖旨之上,但由汪公公特意帶來的一句口信:太子殿下如今被關在思過閣反省,故而,此事,全權交由驚鵲門如今官職最大的少卿莫天覺處理,任何決斷,不必向太子彙報。
無論是聖旨還是口信,都很隨意,一點也不像聖喻,但越是如此,越讓莫天覺心頭一跳,皇上沒有說明若五日內不能找出楊彥會是什麼後果,交由他們去猜,自是希望他們往最壞的地方去猜測。
他是莫世濤的獨子,今年才二十三,皇上念舊情,他倒不至於有性命之憂,隻是,隻是……
莫天覺手中毛筆不自覺在宣紙上再次寫下“楊彥”二字,接著又在旁邊寫下“抱桃閣”,再寫下“昭華公主”,隻覺更加心煩意亂。
楊彥乃是戶部左侍郎楊永剛之子,臘月十八——也就是兩天前於半夜失蹤,滿打滿算,離他失蹤,其實也隻過去了一天兩夜。
不過是個侍郎之子,失蹤倒也沒什麼,但上個月十八,皇上才為他和昭華公主指婚。
昭華公主是皇上最寵愛的公主,看封號便可見一斑,她麵容姣好,不但文采不輸各位皇子,還略有武藝,甚至立過軍功。
這麼一位公主,婚事卻是多舛。
昭華公主十七歲時,皇上為她指婚一青年才俊胡玨,那胡玨竟在遊山時墜崖而亡;十八歲時,皇上又指了一個,是第一任駙馬的堂弟,名為胡聞,結果這胡聞卻離奇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
民間議論紛紛,說昭華公主是男子命格,極貴極悍,絕不可能屈居人下,此為孤鸞宿寡克夫之相,決計娶不得。
皇上隻當沒聽見,但也緩了兩年沒再指婚。
今年昭華公主已二十,過了冬至,虛歲二十一,皇上指了第三任駙馬楊彥。
所有人都知道若娶得昭華公主,會受益幾何,皇上寵她至極,絕不會刻意打壓駙馬職權,反而會竭力給駙馬最好的。
可,被指婚的人,也的確高興不起來。
楊彥一表人才,機敏風流,乃是有名的京城才子,年方二十五,任驚鵲門東院左使,官居從五品,前途不可限量。
今年九月,有人狀告複州柳縣鄭知縣魚肉百姓貪贓枉法,皇上密令驚鵲門前往調查,莫天覺知楊彥雖為人風流,但頗為聰慧,便將他派去處理。
此事,楊彥處理得極為完美,皇上對他極為賞識——竟賞識到讓他當這倒黴駙馬。
楊彥被指婚後,在最愛去的抱桃閣連醉了五日都不肯歸家,莫天覺知他鬱悶,也陪他待了幾日,楊彥隻不住呢喃,我不娶,我不娶她……
真是聞者傷心,聽者流淚。
等莫天覺和其他同僚攙著楊彥出了抱桃閣,才發現抱桃閣外竟多了一隊鷹衛。
鷹衛本是皇上設在驚鵲門內的,驚鵲門主文,鷹衛主武,鷹衛之內,多武功高強之輩,設鷹衛,本意是為驚鵲門打下手,可動手抓人,嚴刑逼供,收集情報。
後來,鷹衛人數越來越多,聖上約莫認為這樣一來驚鵲門勢力太過強大,便逐漸將鷹衛從驚鵲門中分隔開來,設了鷹衛所,不過鷹衛與驚鵲門的關聯仍很深,甚至主要的主事人也仍都是莫世濤,隻是鷹衛所也會另外設置一個指揮使,兩邊關係微妙。
一直到兩年多以前,莫世濤去世,鷹衛與驚鵲門便徹底分割,鷹衛大小事宜,也交由擅武的三皇子來處理。
看見鷹衛,眾人大驚失色,鷹衛之人隻冷靜回答,他們是聖上和三皇子派來保護楊彥的,除了鷹衛會隨行,還有三位太醫會輪流為楊彥每日勘脈,以免突染惡疾。
這保護,從另一種意味上來說,完全是恐嚇,皇上對楊彥的安危越是緊張,越是能說明,這公主委實是娶不得……
楊彥鬱悶不已,但也隻能默默忍受,如此這般過了半個月,一切尚好,他同公主的婚事也會在開春後進行。
直至兩日前,變故忽起。
楊彥夜晚照舊去抱桃閣喝酒玩樂,誰料昭華公主竟找上門來,一通亂砸亂罵,甚至當眾扇了楊彥一個巴掌,手勁不菲,把楊彥扇得差點滾下二樓。
傳聞中昭華公主雖文武雙全,眉眼動人,但卻極為跋扈——眾人這時才知,原來,跋扈二字,還算是太客氣了。
昭華公主鬨了一通後便離開了,獨留楊彥羞愧難當,躲入房內痛飲一番,沒多久也醉醺醺地離開了。
他當著眾人、車夫、還有鷹衛的麵上了馬車。
車夫照常趕路,鷹衛照常跟在兩側和後方。
到了楊府外,楊彥始終沒有動靜,連車內負責伺候的丫鬟阿奴也沒有動靜,車夫以為他們二人在車內顛鸞倒鳳——也不是頭一回——便安靜地守在外頭。
鷹衛疑惑,其中一個鼻子靈的聞到濃鬱的香氣混雜著血腥氣,便猛地掀了車簾。
寬裕暖和的馬車內,哪裡還有什麼楊彥?
隻有一個倒在地上的阿奴,她被車廂內的香爐給熏暈了——那香爐裡被人下了大量的安神散——胸口還插著一把匕首,滿身是血,已基本沒了氣。
眾人大驚,鷹衛立刻原路折返,一路尋找楊彥蹤跡,然而更詭異的是,那時夜已深,又極為寒冷,路上都是積雪,並無其他行人,可循著原路往回找,積雪上隻有楊彥馬車的車轍和鷹衛留下的痕跡,若要說有什麼特彆之處,就是路過了一個叫花渡橋的地方,地上還擺放著一些形狀各異的煙花筒,留著明日收拾,那地方本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腳印,可能是線索。
但,放完煙花後,恰好又下過雪,雪覆蓋了原本因放煙花而雜亂的腳印,等鷹衛趕去花渡橋邊時,上邊沒有任何新添的痕跡。
也就是說,這一路上,連個腳印都沒有——而楊彥,是不會武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