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暫時開懷了許多,但有些沉重淮瓔自知此生都放不下。
“今日我見到了一個熟人。殿下應當覺得我在徐州老家見到熟人很正常吧?其實不然。祖母與祖父隻有我父親一個孩子,我與祖母感情深厚,但在祖父病逝不久後她也去了。徐州還有一個手帕之交,年歲比我大上一些,早些年便已遠嫁,隨著時日淡去,也漸漸沒有書信往來。所以我在徐州算是伶仃一人。”
淩奪靜靜聽著。
“今日遇到的熟人,是在上次回徐州退婚時遇見的,一個老夫人。她心中感念爹爹為徐州百姓做出的貢獻,見到父親時聲淚俱下,所以我記得她。昨日來到徐州,碰見官兵在她院外鬨事,是因為她長孫被打死了,官兵不允許她辦喪事,說她家長孫是反賊。後來我問了她緣由,原是因為他家長孫替我父親說了一句好話,便被打得頭破血流,當場斃命。”
“官兵豈敢這麼蠻橫?”
“殿下不是知道聖上的諭令麼?‘凡反抗者格殺勿論’。”淮瓔說著,那嗓音便帶著惱恨哽咽起來。淮瓔咽了咽從心裡頭上湧著的酸楚,那酸楚卻好似在心裡生根發芽般,往喉頭費力地生長蔓延,叫人說話都啞了音調。
那個老夫人,並著家中婦孺,毫無反抗之力,見著淮瓔,還要拿出為數不多的錢來補給她行路。
明明她的長孫,是為了她的父親而死啊!
她不敢想象,若是看著自家孩子在麵前隻因駁一句公道話,便被活活暴虐至死,她會是什麼心情。
如此想著,淮瓔用指腹擦了擦眼下,彆開臉去。
“全都是有情有義的無辜百姓,連證據都沒有一聲‘反賊’就可叫人當場斃命,皆說子民子民,是為愛民如子……怎……”
說著,淮瓔又噤了聲,話卡在了“愛民如子”一詞後。
她想到了淩奪身上斑駁的傷。
淩奪道,“那些亂葬崗裡堆著的屍身……”
“沒有一個是反賊。”淮瓔道。
淩奪抓住韁繩的手一緊,“孤收到的消息是,徐州已經反了,農夫工人皆揭竿而起,甚至向周圍城鎮鼓動百姓,形成了一支小規模的反軍,但結果是這反軍並不成形,還未開始便已失敗,全部被誅殺,領頭發起暴/動之人還掛在城牆上。”
淮瓔沒有說話。
她來徐州不過兩日,她也自認為不會比殿下知道的消息多。
隻是聽了淩奪的話,心中不安更深。
兩人沉默著到達景山下,夜色已臨,山上不時傳來一些窸窣的怪聲,許是生活在上頭的野獸,還有尚未來得及遷徙的鳥發出的聲音。
“守山人就在上山不遠處的地方住著,”淮瓔道,“周圍有不少獵戶,可以先去討杯水喝。”
淩奪點點頭。
他們在一戶人家門外敲了敲門,這家獵戶倒也熱情,聽見他們想討杯水喝,便將他們讓進屋子裡,為他們盛水。
“從徐州出來的嗎?最近徐州很亂吧,”獵戶悄悄打量了淩奪一番,“我遠房表親一家子人,男丁全死了。哎。”
“怎會如此?”淩奪拿著劍負手站在門外,披著夜色,屋外天際黑壓壓的一片,將他的麵目也映襯得更為冷峻。
燭光相映,映在眼底似藏著沉落的星。
獵戶這才正大光明地看了他一眼,“公子生的俊俏,穿的倒是樸素,卻也難掩滿身的清貴之氣,不是徐州人吧?”
淩奪沒接話,獵戶歎了一聲,接著說道:“隨著徐州事情越鬨越大,我就知道我這表親是活不成了。他原是礦工,為了做活與他家婆娘就住在礦場邊上。礦場設備老化,安全措施也不完善,他家那小兒子貪玩,掉進礦洞裡去,礦洞邊的機械,被他那小兒子拽住的繩子一扯,砸在礦洞上,散了架,一通組件往底下砸,把他小兒子砸的那叫一個血肉模糊……”
“當時的阮縣尉自己出錢,改善了礦場上的工具、機械,又拿自家存銀用作撫恤給了這表親,誰不曉得,阮縣尉哪有什麼錢啊,這麼多年,全都用來補濟鄉裡。我那表親不肯收,第二天起來就發現一袋子錢在門外柴火堆裡,哪裡是撿的?還不是阮縣尉送的。”
獵戶接著道:“徐州俱是天家礦場,朝廷補貼的錢都去了哪裡?高山防護、水利堤壩的工程款,又都去了哪裡?哎,到最後,阮縣尉去到京都的盤纏錢,都是他賣了他父親給的傳家之物才換得的,百姓們給他,他也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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