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在眉眼低垂的菩薩身前,輕聲低頌。
霜露深重,殿門被打開的一瞬間便有涼風襲來。
淑妃卻並沒回頭。
碧環被滿身血痕的端王殿下嚇得發抖,卻仍顧忌著,隻緊緊捂著嘴,跪了下來。
她養育的兒子她最清楚,能夠找到這裡來,不稀奇。
亦或者
淑妃從頭至尾都不打算瞞他。
蕭禎嫻熟地燃香敬祝,而後跪在淑妃身邊,眼睛微眯,不知在想什麼。
淑妃亦沒說話。
“母妃還記不記得,我十歲那年,因為背書背不過皇兄,母妃便將我十根指頭用細針一點一點地紮穿。”
蕭禎說:“真疼啊母妃,我哭著求著,說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可是母妃說什麼呢?”他換上一副祈憐的姿態,伏在淑妃懷裡,他渾身浸染的鮮血弄臟了淑妃素色的裙擺,像淨口瓶裡的胭脂,那麼豔,那麼紅。
淑妃微微闔上眼。
“母妃說,若是我下次還犯,就不是這麼簡單的懲戒。”
他忽而淚盈滿目,哆嗦著,竟是低低哭了起來。
“母妃將她藏到哪兒了呢?您告訴我,告訴我好麼?”
淑妃仍舊不為所動,隻手掌撫過他的發頂,柔聲,“乖孩子,母妃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他眉眼姝麗,哭的涕泗橫流仍舊不顯難看,天生含情的一雙眼注視著淑妃,一字一句,可憐可歎:“母妃,你是要兒的命、”
淑妃卻稍稍有些出神。
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她終於知道熟悉感從哪裡來。
她的爾雅和那名叫做小善的女孩兒竟有如此重合的側臉,有什麼東西從她腦中一閃而過,未來得及捕捉就消散不見。
她動了動唇瓣,到底沒說什麼。
水
漫天的水淹沒了她的身體。
從鼻腔倒灌到腦袋,再到四肢都僵住,小善眼睛酸澀,連動彈都不能。
發生了什麼呢?
她隻知道,她上了船,滿心歡喜地去常州找花奴,再然後的事情呢——
她落了水。
河水又冰又冷,凍得她發抖。
河水倒灌身體,小善隻覺得腹腔要被河水灌滿爆掉。
她意識已經恍惚,模糊似圓盤的眼前,有遊魚從她身邊遊走過,它們輕輕碰著她的身體,等待她徹底斷了氣後來分屍她的四肢皮肉。
舊日過去像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幀幀鋪開。
腦海中一雙寒霜繚霧的眼睛如此清晰,那是她的郎君,她今生最愛的人。
小善隻是想
再也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她的花奴了。
就在這時
小善的眼前閃過一抹模糊的紅。
那縷紅散在江裡,血一樣的濃稠。
緊接著,有雙手繞過她的腰肢,帶著她往上浮遊。
她的眼睛酸澀無光,已經看不見東西,腦袋渾渾噩噩,也覺不出這人是誰。
她隻當是在夢裡,不然怎會有這樣一張慈濟而美麗的麵龐出現在眼前。
小善意識昏厥的前一秒,有氣輕輕渡了過來。
發絲交錯纏繞,好似孽情糾葛。
她掙紮著,卻被以強勢而不容置疑的力道壓下。
“唔哈——咳、咳.......咳!!!”
摒塵將她帶到岸邊,驟然浮出水麵,她嗆的猛咳兩聲,渾身冷的發抖。
猝然抬眼
正正對上一雙如弦月寂寥的眼珠。
此刻那雙眼睛中正有一池弧光流轉。
小善終於想起來了。
她的確上了船,淑妃身邊的人親自將她送來的,卻是送她來赴死。
那船夫劃槳離岸後,便對她謀了殺心,冷白刀鋒架在她脖子上,卻在即將落下的一秒,不知為何止住了動作,反而將她推下了水。
她從頭到尾沒有看清船夫的臉,卻已經明白過來——淑妃是想她死。
手心忽覺硌人,她怔怔低頭。
——是他的背雲。
在她即將被淹死的一瞬,有人為她渡了氣,救她於危難間。
她不知所措,將背雲遞給他,慌促地,“摒塵、師父——”
“啪——”
那背雲忽而散開,啪嗒一聲,珠子四散崩開。
如血的穗子落在濕潤的土裡,像廟宇高堂蒙著紅布的菩薩像被洪水衝翻,陷進泥裡,自身尚不能保。
佛子一眼撇過來,欲言又止。
他忽而側過身去,小善隻能看到他清冷低垂的半張側臉,唇角微微滲血。那是她從水下掙紮時咬出來的,此刻倒像是什麼欲蓋彌彰的旖旎痕跡。
不敢再想。
她伏下身去,一顆一顆撿著珠子。
她與佛子保持著一定距離,他在前,她在後。
不知何時,太陽從地平線微微露頭,前方那個儀態端方的背影才止住。
兜兜轉轉,竟是又回到了這裡。
佛子並未轉身,隻側目看過來,淡淡,“追殺你的人若是知道你活著,想必不會善罷甘休。”
小善無措地絞著手指。
摒塵道:“你仍是隨我上山,還是原路去常州。”
他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在問出這話的瞬間,右手腕上內扣的刑具一下緊住。
他強忍著,隻悶哼一聲,小善沒有注意。
佛子眼角微微的薄紅顯得整個人無辜又端麗,不容人多想,隻有手臂上越來越灼燙的銘文昭示著他不可見人的肮臟心思。
漫天諸佛在上,叩問其心。
一如當年老主持為他賜名:摒塵。
摒棄前塵往事,到底修成正果。
隻是情關難渡,重重孽債,非要拉的人至死方休,再不能平。
他還能勉強維持著麵上的平靜,分訴著其中的利害關係:“你縱是去了常州,也不知他在哪裡,這裡離常州數千裡,若遇流民劫匪,你當如何?”
“若在路上再撞到那群要刺殺你的人,你孤身一人,又該如何?”
這話縱然心懷鬼胎,到底是事實如此,因此講起來也格外情真意切,字字皆理。
小善回答不出。
佛子說:“隨我上山,你可暫避風頭,待聯係到他,我自送你去常州。”上下唇瓣碰了碰,很講理地,他問:“你當如何?\"
小善山腳下的房子已然被一把大火燒了個乾淨,更況且懷安寺是寺人清修之地,自然也不能容留一個女子久居,如此看來,摒塵也是想無可想才想出的辦法。
先前的寺人說,摒塵一人在山上清修,就連衣食都不必送去,可見他本身性子便偏居一隅,如今多出一個人,亦是他善心大發,小善愧疚的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上山的路上,小善閒話問:“摒塵師父,那夜你怎的知道我在那裡呢?”
摒塵腳步未停,登著山階,穩得很。
他雙唇開合,說:“路過。”
這就是不想讓她知道的意思了。小善“哦”了聲,說:“給摒塵師父添麻煩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小善走的並不慢,但畢竟先前剛剛落了水,現下身體虧損,還未行至一半,小腿就已經輕輕打顫。
為了不給摒塵添麻煩,她咬著牙,什麼都沒說。
摒塵將這一切收入眼中。
忽而。他停下來。
“歇歇腳吧。”
小善如釋重負,點點頭,說好。
她並不知,她身上淌著的半數血液都是摒塵所換,於千裡之外便能感應到她的心跳。
一聲、又一聲
淌過心房,像他傳遞。
在落水時,她亦祈求,祈求有人能救她一命。
佛子心臟抽痛,卻不知是何原由。
偏頭看她,小善已經靠在樹上睡過去了。
她本想隻打個瞌緩一緩,但實在太累了,又因為連日的奔波和草木皆兵,腦袋裡的那根弦始終緊繃,現下稍稍鬆懈,便昏睡過去了。
她睡得熟,小臂抱著自己的腿彎,忽而垂下來,露出軟韌而瑩白的手腕線條,很流暢的皮肉。
摒塵背雲上的珠子被她一顆一顆撿起來,放在袖中暗袋中。
他抱著她,走過山階。
珠子相撞發出清脆聲響,嘩、嘩、嘩...,一聲接一聲。
再聽
又仿佛不止是珠子響。
小善醒來時,已近黃昏,低黯而曖昧的光影打在她半張臉上,有些尚不知事的純情,很嬌美。
她眨眨眼,思緒瞬間回籠,驚呼一聲糟了!
她必然是睡遲了!
懊惱垂喪間,瞬間彈起,想要尋找摒塵的身影。
這一抬眼
便是樓閣廟宇,天上人間、
——已經到山頂了。
床頭有一身雪白的新衣,她知道是留給自己的,換衣服時,卻驚覺袖袋裡的珠子不見了。
靴底踩在木質地板上,發出輕微吱嘎的響動,她提裙走出來,卻是正巧看到摒塵在外間。
背對著她,不知是在乾什麼。
她張了張嘴,有些著急:“摒塵師父,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