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
他笑了,眼淚一滴滴滑落,如同一顆顆晶瑩的小珍珠,罵道:“大傻蛋。”
石碑無邊無際,直指蒼穹,自始至終,都是一體兩麵,一麵上刻滿了謝紓那千百次輪回中密密麻麻的“正”,而另一麵……是周不渡所刻。
那上麵,竟然刻的,是一個又一個的少年。
一開始,那少年畫的還不是很好,頗有“歪瓜裂棗”之像,反倒是表情“張牙舞爪”的,像是一個猙獰的醜小鴨。可很快,一張又一張逐漸生動的臉緩慢浮現,那臉逐漸變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到最後,緩慢凝聚成了一張漂亮俊秀的少年模樣。
這人居然是不斷進步的。
石碑上,少年笑得燦爛,一雙眼睛光陰流轉,眼尾的淚痣灼灼生輝,衣袖蹁躚,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柔軟的耳垂上是朱砂耳飾,小腿上的銀鈴生動得仿佛能聽見它清脆的叮當聲,簡直比窗外的迎春花還要令人目不轉睛,難以相信刻畫石畫的人,用了怎樣的耐心,灌注了怎樣的思念,以及是多少難以宣之於口的愛。
那三百年的苦痛,居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不攻自破。
謝紓緩慢地抱緊了流著血淚的白衣少年。
他看見白衣少年周圍遍布屍體,那些屍體與他有著完全一樣的眉眼,他心念電轉,明白這些都是困住周不渡三百年的心魔,忽然笑了一下,接著,緩慢地、一字一頓地說:“你們算什麼東西。”
“要討債,也是我討——周不渡,我不放手,所以你也不能放手。”
“你要記住,是你讓我變得如此境地。”他抱著白衣少年,在他耳畔慢悠悠地吐氣,語氣任性而囂張,他居高臨下,好似一隻矜驕的貓:“所以我命令你,從此往後都不能離開我,我要你用一輩子償還。”
白衣少年動了一下。
謝紓說:“帶我回家吧——師兄。”
心魔轟然破碎,那埋藏在謝紓骨縫裡的孟婆湯也如見了光的行屍,徹底堙滅。
他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焦土,泥土都被炸翻了,可憐的燃燈殿屋頂都被掀飛,露出裡麵的佛祖像,正慈悲地看著他們,隻是那笑容有些瘮人,像是恨不得把謝紓這殃及池魚的小兔崽子給狠狠揍一頓。
然而天穹居然還在咆哮肆虐,前八重已然全部落下,卻居然還是沒把這逆天而行的兩人給電死,祂幾乎是勃然大怒,銀蛇滋啦地冒著光不斷彙聚,由小臂粗壯,正緩緩彙聚成一條暴虐的電流組成的江洋,要從天而降將他們徹底堙沒!
謝紓瞳孔震顫了一下,他手摁在劍上,表情卻緩緩堅定下來,不再膽怯、不再猶豫。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拔劍,就聽見一聲呼哨嘹亮地響起。
接著,奇跡發生了。
最開始,先是一點星火,在黑夜中顯得那樣的卑微而渺不可見,可是接著,那星火像是落入了草垛之中,將整個黑夜都燒穿——那是一盞又一盞的長明燈。
無澗鬼域中,鬼修們打開了倉庫,將那一盞盞積壓落灰的長明燈擦乾抹淨。昆侖山上,昆侖弟子們咬著牙瘋狂地用靈力點燃一盞又一盞的燈籠。子規城裡,墨池帶領著千千萬萬戶居民湧出。蓬萊島上,無數島民嗬斥著,從家裡拆下白布,砍下竹筏,用白繩將他們捆成了一盞盞中空的燈,在最中央,放了一個燭台。
而那燭台之中,插著一根紅蠟燭,它被點燃後,淌著紅蠟,燒光氧氣,顫顫巍巍地將長明燈送上了蒼穹。
天雷即將劈下來的前一刻,成千上萬盞的長明燈升騰在夜空中,它們火光衝天,燭火戰栗,被天雷輕而易舉地撕碎了一盞又一盞,焚燒成灰。
可是依然有源源不斷的長明燈從九州的每個角落湧現,如一尾尾鱗片閃著微光的遊魚,不斷遊動著向上,不停有人點燃,他們怒吼道:“放啊!升啊!”
他們或許曾經麻木不仁,可笑至極,貪圖享樂,無可救藥——可他們難道真的連一點點良知也沒有麼?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謝紓喚起了他們的良知,而且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多。
天雷咆哮得更厲害了,怒火幾乎燎起了整片蒼穹,可是長明燈雖小,卻鋪天蓋地,每一盞或許微弱,可是卻聚集了每一個人的靈力,彙聚在一起,居然能與天雷分庭抗禮。
自古以來,火焰便是承載著希望與熱情的圖騰,此時它們鋪天蓋地地湧現,緩緩組成了一個新的天梯。
人心即是道。天道與這個比起來,又能算是什麼呢?
無數盞長明燈彙聚成一條璀璨的銀河,被塗上紅衣的觀音像倒坐於佛堂前,寺廟前人來人往,香火朝天,煙雲繚繞。
一個孩童哭叫著跑出來,手中的玉觀音滑落,摔在了地上。
那枚玉觀音被他用筆塗成了紅色,此時,那觀音慈眉善目,手持淨瓶,卻從青衣染成了紅衣,如同一個血觀音。
——大道既成。
第九道天雷最終還是消散了。
濃煙逐漸散去,謝紓沒來得及見到那隻黑龍,隻是,在他沒看到的角落裡,一枚光滑的蛋因為他的蘇醒,忍不住滾動了一下。
那蛋雖然通體透白,可是仔細看,似乎也能看出五彩般的光芒,倒真像是某個人,多少透點彆扭的騷包。它一直滾動到他的腳邊,悄無聲息地蹭了蹭謝紓的腳踝。
如果謝紓沒看到它,一腳踩碎,那就會是另一個故事了。
不過好在謝紓一頭霧水地把它揣在了懷裡,而它似乎得償所願,就著謝紓溫暖的胸脯一滾,消停下來。
周不渡也睜開了眼睛。
他們一回頭,便在濃煙散去,黑天既明中看到了彼此,因此,用這輩子最快,最迫不及待的速度,奔跑向了對方。
謝紓撲進了周不渡懷裡,他扣住了周不渡的手,然後笑了,隻是眼尾泛紅,似乎還有一滴淚將落未落,他彎著眼睛,說:“我抓住你的手了,師兄。”
周不渡渾身顫抖,他的靈魂在此刻正如宮廷中最高昂的徽樂,宴會上最濃烈的醇酒,因眼前這個叫“謝紓”的少年而狂嘯不止,他低低地“嗯”了一聲,與謝紓鼻尖相抵,額頭相觸,睫毛似乎都要黏在一起。
周不渡顫聲哽咽,他熬過了天黑,此刻擁抱著屬於他的黎明,於是他說:“是是,我們成親吧。”
謝紓緩慢地流下一滴淚,他笑著說:“好。”
那滴淚再不代表苦痛,孤獨,而是不需宣之於口的幸福。
再漫長的黑夜總有黎明之時,再寒冷的隆冬也有初雪消融之刻,再寸草不生的荒野也終將燃起永生烈火。
一切希望都將於灰燼中重生,燒儘的形骸化作春泥孕育出下一顆種子,隨後櫛風沐雨,破冰而生,沿途肆意瘋長,直到拔雲見日,漫野生花,歸途的儘頭是你。
他大夢幾輾轉,於井底抬頭,忽見一抹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