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紓頭疼欲裂地睜開雙眼, 腦海似乎被什麼用力翻攪著,周圍一切不斷拉遠又拉近。
記憶像是海潮一般緩緩將他包圍,那段記憶鹹腥而潮濕, 他感覺到最內裡的靈魂似乎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痛, 生與死化作了水中火, 將他不斷地揉圓捏扁, 把他架在火刑架上炙烤。
要想起來了?
他心猛地一提, 周不渡不斷跟他重複過去那些記憶多麼不堪,有著多麼鑽心的疼痛,他到底還是緊張, 以及有著一點點對不確定未來的茫然與不知所措。
他搖了搖頭,像是想要把那些恐懼從自己的腦袋中趕跑, “我不怕, 隻是想起來而已, 我不會流血,不會疼的。”
不就是重來一遍嗎?不就是再吃最後一次苦嗎?
他寧願想起那些記憶,然後……去抓住記憶中的那雙手。
那雙手溫暖乾燥, 掌心處有著細密的掌紋, 指甲乾淨, 骨節冰涼如玉,卻能將他很好地包裹起來。
他恍恍惚惚地跟著那幻夢中的手遊走,腳下卻猛地踉蹌了一下,一抬起頭,卻差點被狠狠嚇了一跳。
入眼處是一望無際的荒原,灰暗的天穹價是虯曲如長蛇的漆黑樹木,無數座墳塋密密麻麻地矗立,一直蔓延到無邊的儘頭, 讓此處好似一個寂靜的巨大埋骨地。
這裡寸草不生,風都沉寂,如詛咒中的煉獄岩漿,謝紓在不遠處似乎看見了一個人,他剛準備邁出腳向前,浮生若夢攜帶著最久遠的記憶來到了他的眼前,如同最後一朵消逝的泡沫碎裂前發出了一聲巨大的聲響。
記憶如河流般在他麵前舒展開來,他一邊艱難地向前行走,可每邁出一步,就有一個水花濺在他的心野,一朵又一朵,逐漸彙聚成了一場淋漓的暴雨。
謝紓緩緩地睜大了眼睛。
記憶逆流而上,那是成千次的死亡,他一次又一次目睹自己笨拙地像是一隻被拋棄的雛鳥,不斷地試圖振翅飛翔,讓故事往好的方向發展,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敗,如愚公移山,精衛填海那般滑稽而可笑。
一千八百八十八次死亡中,他有被火燒死過,被長劍貫穿釘死在牆上,也有為了博得一線生機,拿劍自刎過,血從他的白皙細嫩的脖頸中迸濺而出,從滾燙變為冰涼。他目睹自己一次又一次太狼狽、太痛苦地死了又活,在一條絕路上越走越遠,像是一個寒夜裡凍僵的人,卻不斷擦著一根濕透的火柴。
他開始回想起記憶裡的那些疼痛,想起自己被刺穿胸腹時內臟破碎的苦楚,從喉間湧出的鐵鏽味,想起心燃複又變成死灰,三百年的記憶成了洪水,從天而降要將他淹沒,而他舉目四望,卻找不到溺水時的浮木。
好疼。
謝紓茫然地呼出一口氣,原來自己當初,是這樣走過來的嗎?
怎麼會是這樣的過去呢?苦得好似看不到儘頭。
記憶成了暴雨,他被淋得濕透,體內卻火燒猶如滾油烹心,密密麻麻的疼痛如潮水一陣又一陣,紅衣少年搖晃了一下。
“血觀音為非作歹,善惡難辨。如若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此人應該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他毒害同門師弟,離經叛道,與魔教狼狽為奸,殘害了多少無數百姓?甚至還以色侍人!”
“其心可誅,罪該萬死!”
他恍惚地想,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麼呢?
浮生若夢編織出了最後一場夢境,而最後的觀看者是他自己。這是一場由他演繹,觀眾隻他一人的戲劇。他靜靜地看著三百年的記憶水流般將自己淹沒,除了眼睛落下的一滴淚,如同一個麵無表情的木偶。
幻夢中,一個紅衣少年狼狽地奔走在下著雨的曠野,如同一個紙糊的人偶,被暴雨不斷剝落一層又一層人皮,露出裡麵熬壞了的糖心,整個人快要被洶湧的記憶融化脫落,而他舉目四望,無處可依。
他看見自己蜷縮在陰暗潮濕的角落,單薄的脊背在冰涼的地板上彎出脆弱的弧度,好似一把筋疲力儘生鏽了的刀,被漫長的死亡與時光消磨殆儘,徹底折斷。
所以那是我的過去,所以我……
謝紓眼神空洞起來,他過度沉浸在自己的過去之中,渾身上下開始身臨其境地泛起了疼痛,跗骨之蛆般逐漸蠶食著他,疼痛成了天狗,要將他從滿月啃食成殘缺,最終徹底消融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之中。
直到,
“咚——”
一聲悶響打斷了他。
謝紓緩慢地抬起眼睛,茫然地聽到了不遠處似乎傳來的啜泣。
那聲音聽起來好像還很年輕,是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聲音,響徹在這個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可是卻透露著與年齡決然不符的絕望與崩潰。
那個聲音懇求道:“我不要你救,求你了,是是……”
謝紓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他僵硬地扭著頭,關節咯吱作響,好似一個沒上機油的木偶,往那個聲音看過去,如遭雷劈,整個人怔在了原地。
他看見年少的自己的屍體橫亙在幻境之中,他想起那一次死亡,有人將他穿膛而過,釘死在刀上,他的胸口如同破了一個大洞,相同的疼痛隨著記憶回流進他,可是他站在原地,回頭望去,卻發現他與曾經的自己之間,居然還隔著……一個白衣少年。
一麵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石牆矗立在天地間,那石牆麵前,跪著一個白衣少年,此時他正眼睜睜地看著幻境中的紅衣少年血儘而亡,絕望地抱著頭,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那聲音痛苦絕望,仿佛千刀萬剮淩遲之苦正在他身上經曆,最悲傷的野獸也難以發出這樣的聲音。
謝紓怔然地看見那白衣少年一雙眼瞳釘在石床上痛苦掙紮的紅衣少年身上,兩眼生生滾出兩行血淚,在他猙獰的麵孔上觸目驚心。
視野不斷地拉長延展,他們此時仿佛構成了一副畫,過去的謝紓被曾經的周不渡凝望著,而如今的謝紓從後往前,正怔然地凝望看著他的過去的白衣少年。
奇怪的是,本來在全身皮膚,四肢百骸,五臟六腑中灼熱般的疼痛,此刻卻變得若無其事起來,反倒是被肋骨保護簇擁的那顆心臟,此時卻活靈活現地疼痛起來。
他本來回想那段日子,該是很痛苦的,可是當他發現有人比他還為自己當年的痛苦而感到痛苦的時候,卻忽然不知所措起來。
我本來很疼的,可是我看到你比我還疼的時候,我忽然間……不覺得疼了。
人是這樣的動物,如果隻是自己覺得疼,會覺得難以忍受,可是一旦有人因為你的疼痛而落眼淚,你就好似能由此生出了某種強大的力量,在那力量麵前,似乎任何疼痛都能不值一提。
那種強大的力量……想必叫“愛”。
謝紓忽然覺得,多大點事啊,我根本不覺得疼了,所以……你不要痛苦了。好嗎。
他緩慢地走上前,抱住了那個絕望流淚的白衣少年,抬起頭,看向麵前的那一扇巨大石碑,眼淚也忍不住緩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