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少年的夢中幻影。
“是是……”
他下意識開口,唇齒邊的聲音還布滿了眷戀,可是看見旁邊的明淨法師時,瞳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一瞬間便明白眼前不是夢境,猛地掙紮起來,鎖鏈瞬間嘩啦作響,如同一個暴動的野獸,他失聲怒吼道:“明淨!你為何不遵守諾言,為何要把他帶來?!”
粗糲的鎖鏈嵌入他的皮肉中,明淨法師還未來得及回答,謝紓便猛地轉身,他看著那個渾身是血、狼狽不堪的白衣人,聲音猛地抬高:“周不渡!”
他往山洞中央跑去,積水被他踩得四濺,崖壁的怪石嶙峋,有一塊突出來,謝紓沒來得及躲避,臉頰被劃破了一道細小的疤痕,流下腥甜的血液,男人瞳孔一縮,呼吸瞬間粗重起來,可是全身肌肉卻隱忍地繃緊,嘶啞道:“你來乾什麼……”
謝紓氣得差點想往他臉上扇一巴掌,可是他看見周不渡緩慢地抬頭時,如遭雷劈,捂住嘴,差點沒說出話來。
周不渡臉色慘白,唇邊沾滿了血,右眼的疤如一個月牙般鑲嵌在他的臉上,可是那隻淡色的眼瞳,如今卻布滿了陰翳,明珠蒙塵般。
謝紓顫聲:“你的右眼……?”
周不渡一驚,想要遮住自己的右眼,可是又被鐵鏈束縛住,隻能扭過頭去不看謝紓,輕描淡寫道:“生了病,看不清而已,你還沒回答我,你來做什麼?”
他語氣淡漠而冷酷,似乎完全不認識謝紓一般:“我不想看見你,你走吧。”
謝紓呼吸不穩,他單薄的胸脯劇烈地起伏了一下,臉上因為憤怒燒起一抹薄紅,他質問道:“你不想見我,那你救我做什麼?”
周不渡沉默半晌:“我後悔救你了。”
他閉了閉眼,狠下心腸,說:“你走吧,我當初隻是為了報答夫人對我的救命之恩。與你,毫無關係。”
“我們不該再有瓜葛了,從此,你走你的陽關路,我走我的獨木橋。”
謝紓呼吸瞬間淩亂,他猛地抬手,直接扇了周不渡一巴掌。
可是他力氣軟得如同一團棉花,打在周不渡臉上,如同小貓肉墊一般柔軟無力。
“從前種種,如昨日死,從後種種,如今日生。”
明淨法師站在二人身後,垂眼,“小施主,放下過去吧。”
“不要!不要!”謝紓拚命地搖頭,情緒激動,渾身都在顫抖,他的眼尾暈染開一片殷紅,手指痙攣地揪住周不渡衣襟。
他哭了:“放下……我憑什麼放下……”
“什麼狗屁的從前種種,如昨日死……我的現在是由過去組成的,如果放下過去,那現在的我又是誰?我的未來又是由現在組成的,所以我的過去注定影響我一輩子,我有怎樣的過去,就有怎樣的未來!”
他喊道:“你憑什麼讓我放下……周不渡……你憑什麼又讓我忘記你,憑什麼又不讓我記起你……”
眼淚不斷地從他的眼眶滾落,他用手背不斷地擦拭,可是眼淚依然如斷線的珠子不斷啪嗒啪嗒墜在地上,打濕了他的衣襟,他一雙黑瞳裡滿是盈盈淚光,哽咽道:“你走了,我過得一點也不好。人不能痛苦一輩子,這是你說的。可連你也要離開我,那我到底該如何撐下去。”
“我這些年就是靠這個執念走過來的……你憑什麼叫我放下?”
謝紓幼年時,讀過刻舟求劍的故事,覺得這個人好傻。他難道不知道劍在水中央掉落,跑到江邊是找不到的嗎?
可是如今,他被千年記憶所困,卻依然不折不撓地一次次返回某個節點,靠近沈乘舟,想要找回最初的那個人,去抓記憶中那隻手。
去趴在那個人的肩膀上,感覺溫暖的肌肉紋理和熟悉的槐花香。
故地重遊,本就是刻舟求劍。
“放下放下,為什麼你們都說得那麼容易?”謝紓鼻尖泛紅,他哭道:“你們憑什麼覺得,對我來說放下就一定是好的?”
“那我們的過去算是什麼?我放下了過去,難道就代表那些事情不曾真正發生?那我……還是我嗎?”
放下放下,哪有那麼容易放下。他靠這個執念走了三百年,如果此時放下……那三百年光陰究竟算什麼呢?
誰能放下啊?那叫放下嗎?那隻不過是新傷覆舊疤,隔靴搔癢,視而不見罷了!這和妥協,和放棄,到底有什麼區彆???!!!!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執迷不悟,倔強非常,不撞南牆不回頭。
“周不渡,你答應我,讓我越過越好的。你如果再食言,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謝紓哽咽道:“我說真的……”
“我錯了。”
周不渡顫抖地掙紮,他再也裝不下去了,他艱難地抬起頭,唇瓣吻在少年眼角,手足無措地試圖吻去少年臉上的淚水,接住少年鹹濕剔透、不斷下墜的淚珠,心疼得快要死去。
他聲音嘶啞地哄道:“彆哭……彆哭。”
你一哭,我會感到很疼。比被關在這裡,長釘穿心還要疼。
這麼多年,即使他長成了鬼王,也已然還是那個,一看到眼前少年掉眼淚就手足無措的窩囊廢。
周不渡磕磕絆絆,“我……我覺得是因為我,你才吃了這麼多苦。”
“如果我不讓你知道那些事,你就能無憂無慮,你不用背負這些命運,不用一個人走……路途遙遠,無所歸期。”
“是我害了你。”周不渡懺悔般低下頭,他被困在廟宇之下,滿天神佛鎮壓著這個逆天而行的怪物,這個怪物輕聲道:“或許我們的相遇是個錯誤。”
“不是總有這樣的故事麼,”他倉促地扯了扯嘴角,“兩個人因為一個錯誤的開始,走到了一起。可那到底是錯誤,走不到最後的。”
無論是多麼濃烈的情感,總有一天會燒為灰燼。所以故事的主角總是在心如死灰後放手,這樣才能去迎接更美好的未來。
正所謂“及時止損”。
“我救你,隻是為了報答夫人的恩,我害你這般苦,沈乘舟是我的一個影子,是我內心的一個折射,我們倆無論是誰,都不該與你有一絲一毫的瓜葛,我……”
謝紓猛地抬頭,大聲道:“那是因為他沒遇到我!”
跟過來的小和尚一進來,就聽見這句話,震驚了。他“阿彌陀佛”一句,臉紅心跳,目瞪口呆地想,這也太不要臉了。
謝紓狠狠一抹眼淚,凶狠道:“你和他就是不一樣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已經是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因為我,你才有了現在的樣子,所以你和不記得我的沈乘舟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周不渡一怔。
謝紓像是一個張牙舞爪的奶貓,泛紅的眼睛裡還包著一泡眼淚,卻還要故作凶狠,惡狠狠道:“更何況,你難道沒想過,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又會變成什麼模樣嗎?”
少年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春秋不解情。
若是一直在錦繡叢中長大,便真是一朵嬌花,隨便一點風吹雨打,就會夭折與風暴之中。
“周不渡,我吃那些苦頭也不僅僅是為了你,我有在好好成長,好好長大。”
謝紓瞪著通紅的雙眼,發誓般說:“我能成為你和娘親的驕傲的。”
因為遇見了彼此,所以才能變成更好的自己。
他們是兩個完美無缺的拚圖。
我在你這裡尋找我遺失的部分,你在我這裡彌補你未儘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