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漸漸過去, 秋紅已至。一家醫館在鬼市最繁華熱鬨的街頭佇立,醫館門匾上用瘦金體龍飛鳳舞地雕刻著“銀杏齋”三個大字,門前金黃的銀杏簌簌而落, 如同一場迷人眼的秋雨。
最近, “小神醫”這個名號已經傳遍了每個街坊, 據說有一紅衣少年坐診於銀杏樹下, 無論何種雜疑難症, 都能輕而易舉地治好,即使是鬼修們生前所殘留之苦。
不過,即使有一部分已經被治好的鬼欣喜若狂地到處宣傳, 一開始依然有很多鬼修死活不信,其一, 鬼修不治病也不容易死, 其二, 可以治鬼,簡直聞所未聞,又不是那個神秘莫測的鬼醫, 其三, 修士一直最不喜鬼修, 活生生的人又憑什麼救他們這些擾亂陰陽的已死之人?
況且,似乎還是個半生不熟的少年,能治得了什麼呢?
然而,越來越多的鬼修橫著進去,豎著出來,不僅身上的頑疾已解,出來後,更是神情恍惚, 嘴裡喃喃著什麼“我從此就是謝小神醫的狗了”“誰要是敢對謝小神醫不好,我殺他全家”“謝小神醫長得真是……”“(倒吸涼氣)(反複回味)(露出癡笑)”。
他們一個個麵泛潮紅,好似那不是什麼正經醫館,而是布滿了春色的桃園!
久而久之,無澗鬼域的眾鬼常喜聚於銀杏齋前,而鬼市中,另一個藥館便逐漸無人問津起來。
先前說了,治鬼並非不能,而是太難,太費勁,畢竟鬼修隻要執念不消,便不會死,隻需熬一熬便可,但是其間難免還是會疼,因此,此間特意設立一個藥館,裡麵都是可以幫助鬼修們抑製疼痛的藥材。
隻是雖能抑製,可副作用卻不小,不僅會誕生成癮性,而且無法徹底根治。不過,這到底也是財路的一種,如今,“銀杏齋”的出現,可謂是平日驚雷,把經營這間藥館的藥鬼轟得外嫩裡焦,對銀杏齋的那位少年嫉妒仇恨起來。
一日,兩名打架重傷的鬼修被抬至銀杏齋前,二人身上都是傷筋動骨的傷痕,一至銀杏齋前,便苦苦地哀嚎起來,隻是他雖然叫得淒慘,可眼神卻閃爍著光,一副心懷鬼胎的模樣。
正是那位藥鬼。
藥鬼嘴上喊著:“疼死我了,求小神醫治我”,可心裡卻冷哼一聲,不屑想道:我倒要看看,什麼東西也敢來當神醫了!
他這樣想著,銀杏齋門頓時大開,一個紅衣少年出現在門前,心情很不好似地:“誰在我門前鬼喊鬼叫?轟出去。”
藥鬼:“?”
不該是醫者仁心嗎???
他驚駭地瞪大眼睛,艱難地扭過頭去,便看見紅衣少年斜靠門框,他低著頭,漫不經心地觀察自己的手指,仿佛一隻打量爪子是否長了的貓,一頭墨發就那麼隨意地披散下來,垂至少年纖細的腰際,一身紅衣在鬼域中,如同一簇無風而動的火。
他眉眼間儘是冷淡驕矜,臉頰被烏發紅衣襯得比白玉還要完美無瑕,眉眼鼻唇無一不是最完美的比例,像是女媧在他身上極儘偏愛。一撩起眼皮,就露出眼角的那滴豔紅的淚痣,像是有人在少年眼尾細細吮吻出來的一般。
藥鬼看得一呆,一時間嘴裡像是卡了一顆小石子,一時半會什麼也說不出,直到身邊有幾位鬼修摁著拳頭,向他們二人走來,才徹底慌了,“等等!對不起!我錯了,您、您要什麼我都給您,隻要您能治療我……”
那幾位鬼修一開始便一直站在銀杏樹下,虎視眈眈每一個路過銀杏齋的鬼,眉宇間儘是冷冽的殺氣。
他們都是身負重傷,徘徊在無邊無儘苦海處的罪人,直到遇見謝紓,解了他們身上那些頑疾舊症,才從疾病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因此主動地守在銀杏齋前,便是專門盯著是否有人膽敢上門找茬或者是謝小神醫的狂熱粉絲出現。
謝小神醫是生人,身體孱弱,長得又那麼好看,之前真的差一點被一名癡漢鬼修跟蹤,隻是被鬼醫發現,毫不猶豫地把他扔進浮屠塔最底層,就差沒把他剁碎喂狗。
他們正要準備把藥鬼提起來扔出去時,謝紓卻忽然開口道:“等等。”
少年聲音清澈,泛著點冷意,與平常所見那種醫者仁心的溫和大夫截然不同,他瞥了倒地的鬼修一眼,柔軟的手指往他們的傷口處一摁,兩名鬼便當場鬼叫出來。
謝紓神色未變,折回屋內,又重新出來,隻是這時,手上提出了兩個藥包,把藥毫不客氣地往那倒在地上的兩名鬼修胸口上一丟,便道:“滾蛋。”
兩個鬼差點被他砸得當場吐血。
脾氣這麼驕縱的醫者平生還真是第一次見,藥鬼忿忿地想,那群圍在醫館前轉的都是什麼?蠢貨嗎?
……可長得這麼好看的醫者,也是第一次見。
他帶著那包藥回自己的藥館,本來想直接丟進垃圾之中,可是丟之前,眼前突兀地浮現少年的眉眼,和眼角那一滴豔紅的淚痣,手又詭異地停下,最後等他回過神來,已經把藥熬好吞下去了。
藥鬼臉色一變,憤憤道:“定是那勞什子小神醫在我身上下藥……我說怎麼那麼多鬼修都圍著他轉?鬼修可大都性情殘忍,對生人更是恨不得拆分入腹,五馬分屍,原來是用了媚藥,讓他們都活生生地成為他的狗,真是下……”
他話沒來得及說完,臉色忽然綠了,摸了摸全身上下,看見自己真的止血了的傷口,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
謝紓回到銀杏齋的庫房內,他一打開,便看見裡麵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長明燈,隻是此刻,房間顯得過於逼仄,很明顯是要塞不下來。
謝紓捏著鼻子,嫌棄地踢了踢一盞,匪夷所思地想:“我要這些乾嘛呢?”
“是是。”
身後有人叫他,謝紓剛剛有些冰冷的神色瞬間春雪消融,眼尾一彎,笑起來,“師父!”
他撲過去,白發的老人便接住他,鬼醫接住他,又是寵溺又是心疼道:“祖宗,悠著點。”
謝紓卻不管,他笑嘻嘻道:“師父今日怎麼來了?”
“怎麼,你不歡迎?”
“怎麼可能!”謝紓頓時委屈地叫了起來,“師父你怎麼能汙蔑我?”
鬼醫:“師父怎麼舍得汙蔑你。有好好吃飯嗎?身體沒有不舒服吧?有沒有出現不正常的臟東西?”
謝紓:“當然沒有!不過,今天有人來找茬,我一眼就看出是那個藥鬼了,直接把他狠狠揍了一頓,轟了出去。”
他沒有全然說實話,在他的記憶中,他自小與師父生活在一起,還有個弟弟一般的侍從,兩個人對他很好,甚至……有點保護欲過度。
之前有人偷偷尾隨他被發現時,小黑差點當場把那個人碎成片,鬼醫則摘下了慈愛的麵具,直接把那個癡漢扔進了最恐怕最猙獰的地獄中,把謝紓嚇了一大跳。
鬼醫聞言果然臉色一沉,謝紓趕忙拍了拍他的臉,若是讓旁人知道蓬萊老祖被人這樣隨意拍臉,下巴都能驚掉,可鬼醫被少年觸碰,不僅沒有反感,反而眉宇間浮現一抹憂愁。
他把謝紓翻來覆去仔細查看,發現少年被養得容光煥發,皮膚如羊脂玉般白嫩,似乎一掐便能掐出水來,臉頰處更是有肉長出來,一雙眼睛明亮如星,如同泡在水中的黑曜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