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楚明白他的意思,龍之逆鱗,不得碰觸,碰之,則睚眥必報,非死即傷,以靈江的性子,不跟他往死磕,是不可能的。
嚴楚他那娃娃臉露出複雜的神色,說:“我不是不讓你殺他,而是這個人很難對付,一旦被他咬上,會壞了大事。”
他頓了頓,看了眼季玉山,好像隻有這個人在他眼前,才能讓他覺得安全,說:“你跟他交過手,發現問題了嗎?”
靈江就想起鬼孤老人那一碰觸就如流水一般化作密密麻麻毒蠍的身體。
嚴楚說:“發現了嗎,他沒有身體,隻有頭顱。”
一旁的季玉山驚訝的插話道:“沒有身子人能活?”
嚴楚眼裡一抹異色一閃而過,他垂眼拍了拍袖子上並不存在的浮塵,含糊不清的說:“嗯,他活著。”
說完,像是怕他們追問下去,就又補充道:“他既然已經知道八種天材異寶能解他的毒,就一定會出手搶奪,況且還有兩種沒尋到,自然也會不惜代價阻攔殷閣主,這就是麻煩,你明白嗎,天材異寶本就很難尋,再有人從中作梗,隻會難上加難。”
靈江立刻說:“他被我重傷,短時間內動不了,我們趕在他好之前找到藥。”
不提鬼孤老人,嚴楚又恢複了傲慢的語氣,諷刺道:“你以為那麼好找嗎,殷成瀾用了十餘年才找到了六種。”
靈江不耐煩掃了他一眼,覺得手有點癢,很想拍他一跟頭,不過看在他家十九的麵子上忍住了,冷著臉道:“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找到,除了寒香水外,最後一種是什麼?”
嚴楚道:“最後一種世間幾乎無人聽過,說了你也不知道,不過寒香水我這裡有點線索,我們儘量搶在鬼孤老人之前找到。”
說完,他抬步走進神醫穀裡的山莊中,進了一間屋子,眼含厲色的盯著王祝,後者臉色慘白的跟了進去,嚴楚手扶在門框邊,說:“處理家事,玉山,你先帶他去休息吧。”
然後關上了門。
季玉山往緊閉的門上看了兩眼,目光粘粘不舍,靈江嫌棄的撇了撇唇,尋了棵樹梢蹲著,摸出披風睹物思人。
半月後,殷成瀾回到了萬海峰附近的臨濱城。
臨濱城外壁壘森嚴,方圓十裡有軍隊安營紮寨,百姓不得靠近。再往南行三十裡,就是汪洋大海,一抬眼就能看到拔海而起的懸崖峭壁,萬海峰仿佛屹立在大陸儘頭,如同沉默巍峨的海神,幽幽注視著人間。
而距離朝廷軍隊紮營不遠之外的密林裡,竟也有一小片營地,灰綠的帳篷掩映在交錯複雜的枝葉間,日夜不生明火,聲息悄然,以至於朝廷鷹犬竟無人發現。
將陣營設在敵營家門口,聞風而動,草木皆兵,每時每刻都要提心吊膽,寢食難安,如此折磨自己,非殷成瀾外再無他人。
而此時,殷成瀾坐在營帳中,閉上眼,好像就能聽到不遠處軍隊的操練聲——步兵營長矛的突刺,騎兵營裡馬蹄不安的躁動,火銃營裡火|槍上膛以及舟師拔錨入海的轟鳴聲。
即便不在前線,他也能看見被血染紅的海麵,海浪卷起浮屍沒入汪洋深處,廝殺聲在洶湧的大海裡微不可聽,隻能看見大荊黑色的戰船長風破浪衝撞上萬海峰陡峭的崖壁。
皇帝竟派了四大營來對付他,真是煞費苦心,殷成瀾露出瘋狂的笑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遂,傾巢而動,負險固守,以海為屏,鳥為目,山為軀,三戰三捷,大敗朝廷。
月餘,戰訊傳入大荊國都,深宮高牆內,皇帝猝然從夢中驚醒,一脊冷汗。
殿外守夜的總管公公連忙邁著小腳走了進來:“皇上,可要奴才傳禦醫?”
皇帝用手重重捶了一下額角,猛地抬起頭盯著前方,眼珠血紅:“還沒攻下來是不是?是不是!幾天了,廢物,都是廢物!”
公公慌忙跪了下來,伏的極低,渾身發顫,不敢多說什麼。
皇帝掀開被子,赤腳在大殿中來回走動,瘋魔一樣,用手臂撕扯著頭發,太陽穴鼓起的青筋急速跳動,他突然站住,怒聲道:“為什麼殺不了他,為什麼,誰來告訴朕,究竟怎麼才能殺了他!!!”
公公本來跪行跟在皇帝身後,猛地聽見這一聲,幾乎將身上的肥肉都抖掉,天子之怒回蕩在昏暗的大殿裡,接著,皇帝卻安靜下來。
公公跪趴了一會兒,顫巍巍抬頭去看,就看見皇帝目呲俱裂,嘴張著,明明已經歇斯底裡,卻好像有一口氣憋在胸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公公驚疑不定的去扶皇帝的腳,皇帝渾身一震,一口積血便噴了出來,隨即,人也癱到在地,目光直勾勾的。
“皇上!奴才這就去傳禦醫,去傳……”
忽然,一聲渾厚的鐘鳴自寂靜的深夜蕩出,八麵而來,帶著風雨不動安如山的鎮靜。
皇帝怒睜的眸子動了動,蒼筋浮起的手一把抓住公公,喘了一口氣,啞聲說:“傳山月來……不要禦醫,讓山月來。”
山月禪師披夜色入大殿,念佛講經,燃香誦禪,一夜滴漏到天明。
皇帝靠在床榻上,披頭散發,形容憔悴,低聲說:“禪師。”
木魚聲停了,山月垂眉低眸,溫聲道:“陛下氣血凝滯,是思慮過甚。”
皇帝癡癡笑了一下,說:“朕這一輩子隻做錯過一件事。”
山月心中微訝,麵上卻波瀾不驚:“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皇帝道:“改?不,改不了。”
他聲音喑啞,每每提及過去,就有種說不出的渺茫,皇帝緩緩說:“朕也不能改,隻能讓這個錯誤繼續錯下去,朕才能守著大荊國泰民安。”
山月心裡的波瀾漸漸平靜下來,他抬眸看了一眼皇帝,清楚的看見他眉目間陰沉的厲色和殺意。有的錯能改,有的錯不能改,有的錯有人願意悔改,而有的錯,也亦有人甘願徹底錯下去,寧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
山月已經明白了。
他將殷紅的佛珠從腕上取了下來,收在青裟袖中,溫聲說:“陛下是在苦惱馭鳳閣之事嗎?”
皇帝猛地抬頭盯著他。
山月神色如常,輕聲說:“江湖門派,不足為據,雖一時負隅頑抗,終難抵四軍之威。貧僧先前遊曆塵世,對山脈地理有過涉及,陛下可願一聽貧僧之言。”
皇帝傾身抓住他的手腕:“禪師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