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北鬥石(十五)(2 / 2)

“……”

“出去晨飛,我不喊停,不得落地。”殷成瀾換了銼刀,打磨著在路上沒雕刻成的東西,細細磨去棱角,將走刀邊緣的棱角擦除後,一隻細窄的模樣便浮了出來。

靈江小模小樣蹲在窗戶邊上打哈欠,用小翅膀在地上畫圈圈:“你不困嗎?”

殷成瀾勾唇一笑,山風吹開他潑墨般的青絲,俊美的容顏在黯淡的天光裡顯得觸目驚心的好看:“並不。”

靈江撩起半圓的眼皮,瞅了他一眼,狀似憂心忡忡道:“我聽說上了年紀的人才覺少,你,你自己反省一下吧。”

最後的話音還沒落下,就躥了出去,靈江在半空中扭頭看見能裝會演的閣主大人一秒破功,咬著一口雪白的牙齒,露出猙獰的笑容。

靈江擺擺尾巴,十分得意,能撕破殷成瀾的臉皮,看見他內裡鮮活的真情實感,這才會發現,原來他也是個笑的時候眼角會彎起來,生氣的時候會咬牙切齒的活人來。

然而,靈江這麼做的後果導致了殷成瀾牙根發癢,午膳時啃了三個灑了辣椒麵的大骨頭才勉強止住了他將這貨拔毛過水下鍋煎炸的衝動。

就在靈江單方麵認為自己和殷成瀾一團和睦時,他無意間發現殷成瀾至今仍舊在調查他。

日夜穿梭在殷成瀾臥房的信鳥,靈江從沒去窺視過,可他想不到,其中的一隻飛越千山萬水查的竟是他。

他坐在殷成瀾的書房裡,看著那張晾曬在桌子上力透紙背的墨跡,下人還未來得及收起入筒送出去,便叫不該在這個時辰出現的靈江瞧了個正著。

他今日出門行信意外回來早了,沒想到一回來,便遇見殷成瀾背著他在乾這種事。雖然他讓他自己去調查他,可那明明說的就是氣話,殷成瀾怎麼還能真懷疑他呢,靈江憤怒的想著,難不成殷成瀾連自己的氣話都聽不出來嗎,是他還不夠氣?

靈江的心裡一時溝壑萬千,每一道都都翻滾著湍急的河。

書房的門被推開,連按歌推著殷成瀾進來,走近看到桌子上站著的一言不發的小黃毛,殷成瀾微微一訝:“你今日回來的倒早。”

靈江冷冷的盯著他,一雙小圓眼裡滿是怒氣。

看他不說話,殷成瀾往他身後掃了一眼,便明白了,低聲輕咳一聲:“按歌,你先出去。”

連按歌在一人一鳥身上轉過,見小黃鳥怒不可遏,氣的呆毛都豎了起來,又見他家閣主雖表情淡然,可卻隱隱透露著一絲絲的心虛,連按歌的腦子便一瞬間跑偏了,奇思妙想的想到:“難不成爺給小黃毛戴了綠帽子嗎?!”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就被連按歌驚恐的遏止住了,麵有菜色,腳不沾地的飄了出去。

殷成瀾操控輪椅走到桌邊,倒了兩杯茶,一杯端在手裡,另一杯放到了小黃鳥的爪前。

靈江雖不是坦坦蕩蕩的君子,可讓心上人三番五次的懷疑調查,任由誰脾氣再好,都憋不住了,況且他還是個小暴脾氣。

他在書桌上站出叢林猛獸的氣場,小圓眼微眯,透露著銳利的鋒芒,靈江垂眸看著沉浮的茶葉,以一個倔強的彆過頭的姿勢告訴對方——他現在很不爽。

殷成瀾又乾咳一聲,揮開窗戶,初秋肅然的山景鋪陳進十六扇窗裡,天地一片遼闊,清爽的輕風穿堂而過,直到風將小黃鳥那撮衝冠怒發吹的左右搖擺,他才放下茶盞,說:“你想我說什麼?”

莫名有點虛。

靈江便拿一家之主的目光瞥了瞥他,想出言敲打敲打他那個裝滿疑心疑慮的漿糊腦袋,就看見了殷成瀾身後的輪椅。

他的輪椅換成了雕墨玄木的木輪椅,原先那隻通體綠玉石的在西南邊境的陡崖峭壁下連同殷成瀾鮮血淋漓的前塵往事摔成了碎片。

那些碎片將永遠留在冒著黑煙的森林裡,可尖銳的棱角又重新埋入殷成瀾深不可測的過往中,即便看不見血,卻依舊能紮的他渾身窟窿。

便是那些窟窿烙印在殷成瀾的心上,日夜呼嘯著充滿惡意、形跡可疑的大風,才教他在如履薄冰中對世間萬物生出了嫌隙。

靈江厭惡惱怒殷成瀾的疑神疑鬼,可當他想起始末緣由時,又變得心疼,一句指責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小黃鳥自己燒起的怒火又自己熄滅了下去,他兀自沉默了一會兒,在桌上邁開了鳥步,走到殷成瀾麵前。

殷成瀾眉梢挑著,不太明白氣鼓鼓的小鳥是怎麼又扁了下去,小黃鳥將他手裡的茶盞拿了出來放到一旁,然後用兩根嫩黃的小翅膀捧住了他的手指。

握不住他的手,隻好握住了一根手指。

靈江仰起頭,小黑眼睜的無比的圓,他的眼豆大一點,卻讓殷成瀾覺得裡麵好像能盛裝下浩瀚的星海,藏著常人難有的包容:“十九,我不會傷害你的。”

“沒大沒小。”殷成瀾被他的稱呼震了一震,好笑的捏住小翅膀的尖:“沒人能得了傷害我。”想起靈江的德行,又補充道:“也沒鳥。”

靈江卻沒和他開玩笑,仍舊是深深凝望著他:“有,曾經有。”

殷成瀾唇邊的笑容一僵,小黃鳥用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每一隻飛鳥的眼裡都有著山川和大海,可隻有這隻卻死乞白賴的追著他打轉,殷成瀾在他近乎澄澈的眼裡敗下陣來,扭開了頭,下意識挺直了脊背。

“彆胡說。”殷成瀾淡淡道,想抽出自己的手指,卻發現怎麼都抽不出來,小黃鳥看似虛虛的捧著,卻有著千斤旦的力氣。

靈江溫聲開了口:“曾經有,但將來不會有了,你相信我嗎?”

如果有人曾推你墜下深淵,拋入刺骨冰冷的海水裡,搶走你的所有,擊碎你的尊嚴,我便拉你上深淵,翻滾攪弄大海,奉你至高無上的地位,給予你有應有的一切,殷成瀾,為你所作所為,我都心甘情願。

殷成瀾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哽住了。他寬厚溫和的皇兄也說過這麼一句相信,然後,以他生母的性命、以朝中擁護太子寧死不屈的老臣的性命、以宮牆內外太子府上三千人的性命脅迫他,逼他在深宮大院的牆下,服下了肝腸寸斷的毒|藥。

那種毒多難尋啊,他的大皇兄為了他,也不知道費儘心思找了多少年。

他就這麼一邊尋找著置自己於死地的毒|藥,一邊在自己身邊裝成兄友弟恭的模樣,像一條蛇,微笑著露出劇毒的牙齒。

這是一種毛骨悚然的惡毒,帶著令人畢生難忘的偽裝。

那種毒流經殷成瀾的四肢百骸,如同萬蟻鑽心,疼了數十年,至今依舊連綿不絕,一日都未曾讓他忘記過。

而漫長煎熬的十年折磨後,殷成瀾又一次聽到了這兩個字,雖然說出口的對方極其可笑,可殷成瀾卻笑不出來了,他發現在他死灰一樣的心正漸漸複燃,試探著、叫囂著想要再去碰觸這二字的邊緣。

殷成瀾閉上眼,感受著指腹的柔軟,他覺得自己瘋了,竟然要去相信一隻騷包的小賤鳥。

但小賤鳥的語氣多麼的誠懇,眼神多麼的真摯,神情多麼的專注,讓他覺得……就是試試也無妨。

殷成瀾彎唇苦笑出來,睜開眼,抽出手指,連拍帶揉著小黃鳥的腦袋,心裡好像一口氣鬆了出來,眼裡都染了點笑意:“行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就相信你。”

靈江也跟著嘿嘿一笑,轉眼幻成人形,坐在桌子上,把腦袋伸向殷成瀾,歪頭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這個腦袋也要被揉一揉。

殷成瀾的苦笑變成了哭笑不得,隻好又伸手過去,不過他長這麼大,隻揉過鳥頭,沒揉過人頭,放到靈江腦袋上的手頓了一頓,又收了回來,從懷中取出一物,繞過靈江的頭發,插|入了他青絲如瀑的墨發裡。

靈江趕緊去找了銅鏡去看,發現那是殷成瀾前幾日不停雕磨的小木棍,此時已經出落成一隻精雕細琢刻了翅羽紋的木簪。

殷成瀾雙手攢在袖中,打量著他:“沒什麼刻的,就刻個簪子送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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