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應如此,居於高堂之上,尊貴而清華。
一時無話,秦玄策用了晚膳。
他吃得不緊不慢,每一口都像在仔細品味,但他的臉色卻是淡漠的,沒什麼表情。他這幾日黑了一些,無論如何冷漠,眉目間總帶著一股銳利的煞氣,更顯出一股雄性強悍的氣概,讓阿檀想到叢林中健壯的猛虎,叫人心悸。
餐畢,刺史府的奴仆奉上清茶與蘭湯,伺奉秦玄策漱了口、淨了手,又沏了一壺敬亭綠雪,秦玄策安靜地喝茶,儼然又是一幅矜持做派,看上去,和他往日在晉國公府並沒有什麼區彆。
阿檀沒來由地不安起來,心頭悶悶的,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
秦玄策喝著茶,在燈下沉思著,偶爾會看她一眼,他的眼眸如同清冷夜色裡的星光,既深邃又明亮,那不經意的一瞥,恰似驚鴻掠過寒潭,仔細分辨時,已經尋不到蹤跡。
而他終究什麼都沒說。
等了許久,案幾上的蠟燭快要燃儘,流了一大截燭淚在琉璃台邊,阿檀的腳都站酸了,偷偷地把腳尖挪來挪去。
秦玄策放下茶盞,吩咐了一句:“無事,你下去吧。”
阿檀遲疑了一下,卻不走,她厚著臉皮、壯著膽子,蹭到秦玄策的身邊。
燭光已經黯淡了,是夜月華如水,從小軒窗外流淌而進,一室清輝。
阿檀慢慢地屈下身,跪坐在秦玄策的身邊,她仰起臉,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從鼻子裡發出一點點軟軟的聲音:“嗯?”
她又在撒嬌了,她用美麗的眼睛凝望著他,水光氤氳,春波旖旎,就連月華也不能比擬其中嫵媚,大約沒有什麼男人能夠拒絕。
秦玄策覺得自己最近庸俗了,墮落了,連他也不能拒絕這樣的誘惑。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她的頭發輕柔順滑,觸摸過去,如同最細膩的絲綢、最軟綿的雲朵,他最近已經喜歡上了這種觸感。
往日的時候,她會唧唧咕咕地抱怨,把她的頭發揉亂了,今天卻不吭聲,還歪了一下腦袋,眨了眨眼睛,就像溫順的貓。
她的聲音也像貓,軟綿綿的,帶著一絲嬌媚的尾音:“二爺今天怎麼了?不能告訴我嗎?”
她如今學會哄人了,覺得這樣哄他一下,他就會把什麼事情都告訴她了。
秦玄策低低地笑了一下,並不回答,卻突兀地問她:“如果我回不來了,阿檀會想我嗎?”
阿檀遽然一驚,睜大了眼睛,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會!不會!肯定不會!”
秦玄策頓時不悅了:“不想就不想,不要說這麼多遍。”
阿檀好冤枉,“不是的,二爺不會回不來的,肯定不會。”她的手指頭勾了勾他的袖子,可憐巴巴地道,“這到底是怎麼了?二爺您倒是說啊。”
秦玄策沉默了一下,慢慢地道:“明日,我要出城應戰。”
阿檀的手指倏然收緊了,把秦玄策的袖子都抓得皺起來,她驚慌地問道:“二爺為何要如此冒進,是朝廷的援軍來了嗎?”
秦玄策搖了搖頭:“遠水救不了近火,涼州和長安相距遙遠,這一來一去,加上征調兵馬的時間,若朝廷的援軍一個月後能到,已經算是極快的了。”
正因為如此,當年他得到消息後,率軍日夜兼程而來,也來不及救下他的父親和兄長。
阿檀臉色蒼白,顫顫抖抖地道:“那附近的州縣和府城可否派人來救急?我前些日子恍惚聽見嚴大人和薛大人提及定州什麼、隴西什麼,離涼州近得很,不能叫他們過來幫忙嗎?”
雖然阿檀不一定能聽得懂,但既然已經說了,秦玄策按捺住性子,索性一一給她解釋:“隴西道兵強馬壯,但此地大部歸武安侯傅成晏管轄,一則傅侯自立為政,素來不聽朝廷調度,二則隴西之西有吐蕃虎視眈眈,須時刻備戰,傅侯未必敢冒險調兵增援涼州,三則……”
他又戳了戳阿檀的鼻子:“你忘了傅家大姑娘了,傅侯正是她父親,為了上巳節的事,不久前還參了我一本,估計此時得知我的情形,還要拍手稱快。”
阿檀快哭了,淚汪汪地道:“定州,還有定州呢?”
“定州更不必說,魏王去了定州,斷然不肯回援的。”秦玄策冷靜地下了結論,“眼下,隻能靠涼州自己扛了。”
阿檀的眼淚“叭嗒叭嗒”地掉了下來,她這嬌氣包子,要強不了幾天,又開始哭哭啼啼了,還要用秦玄策的袖子擦眼淚,帶著哭腔道:“那您彆出城,我們就老老實實守著涼州,等朝廷的援軍到來,您這麼厲害,一個月,肯定沒問題的。”
“守不住。”秦玄策苦笑了一下,耐心地道,“敵我數目懸殊太大,我的長處不在守、而在攻,照此情形,不到一個月,涼州必然淪陷,不若放手一搏。我主意已定,明日出城,擒賊擒王,擊殺瀚海可汗,若成功,則解涼州之圍,若成仁,以吾身殉此城,也算無愧江山黎庶了。”
據軍中斥候多方打探,阿史那摩身死後,繼任的西突厥首領似乎無意繼續與大周作戰,若能擊殺瀚海可汗,則東西突厥聯軍將成一盤散沙,涼州才有喘息之機,故而秦玄策不顧嚴兆恭和薛遲的極力阻擋,做了這樣的決斷。
但阿檀什麼都不懂,她隻知道大將軍要出城赴死,把她扔掉不管了。她哭得渾身打顫,淚眼朦朧地望著秦玄策:“那我呢,我怎麼辦,江山黎庶裡麵沒我嗎?您一點都沒有想到我嗎?”
秦玄策歎了一口氣,想把袖子抽回來,但她抓得那麼緊,不但用他袖子擦眼淚,還一口咬住了,用一種凶巴巴、又慘兮兮的眼神看著他,就像紅眼睛的小兔子,憤怒又委屈。
“彆咬這個,很不成體統。”秦玄策用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腮幫子,輕輕地道,“看看你,不守規矩,一味貪玩,故而才惹出禍患來,我生平做過最蠢的事情,就是不該依著你、把你帶到涼州來,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
阿檀哭得說不出話來,死死地抓著秦玄策的胳膊,拚命搖頭,就像水裡快要溺死的人攀住浮木不肯鬆手。
秦玄策低頭看著她,溫和地道:“嚴兆恭在城南彆院中有一處藏酒的地窖,甚是隱蔽,我已經吩咐過了,到時候,他會送你過去,你躲著彆出來,若能逃過這一劫,將來回到長安,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的話,去找我母親。”
阿檀重重地抽了好幾下,咬著牙,止住哭聲,她的眼睛腫腫的、鼻尖紅紅的,滿臉都是淚痕,若平日是妖嬈嫵媚,此時就是婉轉柔弱,無論無何,美人總是讓人心疼的。
但秦玄策隻覺得頭疼,他一隻手抽不回來,就用另外一隻手拍了拍阿檀的頭,笑了一下:“彆哭了,去吧,再矯情,我要打你了。”
阿檀的手指鬆了一下,換了個姿勢,反而抓得更緊了,她含著淚,用哀求的語氣問他:“二爺,您會贏嗎?會回來嗎?一定會的,是吧?”
不會,即使贏了也不會回來了,數十萬敵軍環繞,涼州能隨他出戰之兵不過三五萬,縱然驍悍如他,也幾乎沒有生還的機會。此去,為死士。
秦玄策在心裡這樣回答她,他自詡心如鐵石,但此刻卻說不出來,隻是彆過臉去,勉強道:“明日事,明日再看,晚了,你下去睡。”
“不要!不要!我不讓二爺去!”阿檀紅著眼睛、瞪著秦玄策,凶得很,用儘吃奶的勁頭抱著他的胳膊。蚍蜉撼木,明知不可為而為。
秦玄策緩慢而堅決地把手收了回來,站起身來,拂了拂衣袖,他的衣袖皺巴巴的,沾滿了阿檀的眼淚,但他神情凜冽,平靜地道:“好吧,你不走,我走,你今晚就在這屋裡歇息吧,彆鬨了。”
這話說出口,他看著阿檀絕望的神色,覺得心好像被針紮了一下,有點難受,勉強又加了一個字:“乖。”
不能再看她了,多看一眼,說不定就真的走不開了,他硬起心腸,抬腿就走。
“二爺!”
阿檀從身後撲了過來,一下抱住了他。
一刹那,時間仿佛靜止。
那是柔軟而飽滿的雲朵,溫柔地擁過來,包裹了他,一截春色凹凸鮮明,錯落有致,絆住了他的步伐。
她的香氣,如同月光和花蜜混合在一起,肆意流淌。
“二爺,彆走,您再回頭……看看我,好不好?”她喃喃地叫他,“二爺……”
秦玄策的腳步停住了,僵硬在那裡,一動不動。
阿檀雙手環著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背上,用啜泣般細微的聲音道:“您不喜歡我嗎,二爺,今夜,我、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