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馬車從支道駛來,與這一連串的犯人擦身而過,途經裴少津身畔時,馬夫笑喊道:“請幾位官爺停一停,容我家老爺說句話。”
羈押的官差正欲怒斥,馬車簾起,擲出了一錠金元寶。
“有話快說,行程不可耽誤。”官差言罷,便留裴少津獨在車旁。
“值嗎?”車中人問道,仔細一辨,正是黃青荇的聲音。
被裴少津戲弄之後,得知裴少津的下場,黃青荇特意前來嘲諷一番。
裴少津哈哈大笑,反問道:“怒嗎?”
“明明有康莊大道不走,偏偏要以身犯險,救不了兄長不說,還將自己搭了進去,你還能笑得出來?”黃青荇陰陰說道,“無知輕狂,害人害己。”
裴少津找了塊青石坐下來,便是身為囚徒,身穿囚衣,依舊板板正正,他絲毫不被黃青荇觸怒。
他想起長兄說的“青青田畝,荑稗先出”,暗諷道:“黃荻,天下之大,疆界無窮,你可知稗草為何不生長彆處,而非要生在田畝裡?”
興許是“稗草”二字勾起了黃青荇的一些回憶,直擊其心頭弱處,黃青荇在車內默不作聲。
裴少津繼續道:“因為稗草伴生,離了田畝根本就活不成,稻苗沒了,你覺得稗草還能繼續活著嗎?便是活,也是活在陰暗的角落裡,正如你現在這般,躲在車簾下根本不敢見人。”少津為南居先生感到不值,道,“你背叛了南居先生,枉他與鄒老夫人一路養你、教你、提攜你,你卻在他身後刺刀,你是叛徒。”
“我沒有背叛恩師。”黃青荇激動,終於撩開了車簾,探出頭睥睨著裴少津,道,“我費儘心計往上爬,待我身居高位時,便可替恩師正名,讓天下人皆知恩師的才華與大名。”
裴少津起身,忍不住朝黃青荇啐了一口,道:“胡言亂語……南居先生之高德,若知教出爾等大奸之人,隻會捫心追悔。”
黃青荇抹了一把臉,挑了挑兩撇胡子,反而失心哈哈大笑,問道:“那你呢?你與裴少淮呢?你們得了恩師的指點,元及第,官居要職,可曾在朝中為恩師正名一二?又可曾讓皇帝厚待曾經的忠賢老臣一二?隻知索取,而不知報恩,爾等就是這般做人門生的嗎?你們為恩師做了什麼?”
裴少津拍拍身上的塵土,朝向初升起的圓月,拖著哐哐當當的鐐銬,頭也不回往前走,他拋下了一句:“我等讓南居先生的理想可以活著,讓世人不忘‘天下大同’。”
蜿蜒向黑夜的官道,在月色的照耀下,終於可以看到儘頭。
彙成一點的長路,不知有多遠,但隻要走就能走到儘頭。
裴少津對著明月高聲吟唱道:“青山一道同**,明月何曾是兩鄉。”空曠的官道上久久才回傳過來。
……
月色終於爬上高牆,照進裴少淮的小院。
裴少淮望著才冒出頭的明月,忍不住吟出唐時王昌齡的那句“青山一道同**,明月何曾是兩鄉”。
即便各在一處,依舊明月同照,兄弟之間就當同風共語。
這是少年時南下遊學,兄弟作彆時道的詩句。
燕承詔坐在石台上,一邊飲酒,一邊勸道:“放心吧,你二弟不會有事的。”
“他還是太衝動了些,邊關戰事複雜,豈是他一介紙上談兵的京官可以硬闖的?”裴少淮擔憂道,他知曉,即便他沒被關在這牢獄裡,也必定勸不動弟弟,可還是忍不住擔心。
“不出去走走,豈知真正的兵道?”燕承詔想起與裴少津為數不多的交集,說道,“他若是不‘衝動’,不敢做敢為,又豈是你們裴家人,豈是你的二弟?”
燕承詔看著裴少淮,公允評價道:“若說衝動,裴郎中未與皇帝麵見籌謀,就敢設下這個局,敢在堂前高喊‘船將沉矣’……燕某倒覺得裴郎中相較二弟更加衝動一些。”
裴少淮訕訕笑笑,道:“裴某這不是信任皇上和燕緹帥嗎?下棋能下到一塊去的,想法總不至於差太多。”
……
明月朗朗,黃青荇鑽入小巷後,不多時,一架打著補丁的民間馬車從巷子另一頭出來,不回黃青荇暫居的宅子,反而駛向城北。
月光照著馬車,影子投在路邊野草上,影與草相疊,像是立於路邊的孤魂野鬼。
終於,馬車到了王太保的府邸後門,黃青荇在馬夫的遮掩下,入了王家府邸。
輕紗白帳中,坐榻上兩人對坐,燈盞映在白帳上的影子很高很大。
相較於王高庠,黃青荇年輕十餘歲,留的是兩撇胡子,而王高庠頭發花白,留的是一把山羊胡。這樣的差異,平日裡分開見兩人,隻怕不會想到他們長得如此相像。
當他們坐在一起時,才可知他們都長了一對角眼和筆挺的鷹鼻,不苟言笑時顯得咄咄逼人。
“太子敗局已定,按照上家的指示,王太保接下來應當鼎力幫我。”
王高庠影子探前,欲蓋過黃青荇,忿然道:“我一步步爬到太子太保之位,為東宮之師,即將便要成事,若不是你在南邊從中作梗,我又豈會輸?”他冷冷說道,“想要我幫你,做夢!”
“王太保年歲大了,可真會說笑話,什麼叫我從中作梗?叫上家聽了恐怕會笑掉大牙。”黃青荇諷道,“倘若王太保的‘成事’指的是太子登基後念及舊情,給王太保在內閣留了個閒職,下麵的人尊稱一聲王閣老……王太保確實是即將成事。”眼神裡滿是鄙夷,矮桌上的茶水一口不喝。
黃青荇繼續道:“裴少淮從閩地入京區區兩月,你身為吏部尚書兼太子太保,先是失了京察大權,後又與太子離了心、生了間隙,王太保也敢說這是即將成事?”
王高庠頓時無言以對。
“短短時間內,王太保便將積年所得儘數敗給了裴少淮,被迫辭去吏部尚書的位置,躲在府中求自保……倘若太子真的登基上位了,年年月月裡,王太保除了一份舊情以外,還有什麼能跟裴係相抗?”黃青荇的話如尖刺一般,句句紮心,接著道,“王太保敗下陣,不是我在南邊作梗,而是敗給了裴係,敗給了裴少淮……相反,我非但沒有作梗,反倒是救了王太保,試想,若是沒有淮王入京,你犯下如此過錯,上家還會留你活到現在?這個歲數,說沒就沒了,並不少見。”
王高庠眼底生出些懼色。
硬的說完,黃青荇開始說軟的,他道:“如今正是把裴係踩在腳下的絕好機會,王太保一點都不動心?你若是帶著太子舊黨投向淮王,淮王取代東宮,他日登基時,難道不會念一份情,讓你入閣當當首輔?”
以利相誘。
豈知王高庠並未被誘惑,而是冷冷道:“若是聽不懂你的花言巧語,豈不是比你白活了十幾年?局勢若是這般簡單,我會不選擺在眼前的淮王?”
開始輪到王高庠鄙夷黃青荇,冷笑道:“你就不想知曉上家到底是誰人?甘願永遠被人操控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