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說道:“河西派倒台四年,朝中才清淨了幾個年頭,朕近來發覺,好似又開始有些不乾淨的東西冒了出來,在朝堂中攪渾水。”皇帝神色沉重,皺皺眉頭,繼續道,“朕複盤了妖書案一事,心中有個困惑,倘若首輔換了他人,便不會有河西派出現?恐怕未必見得。”
朝中如今又暗流湧動,恰好證明了如此。
“青萍浮於江河之上,有風吹來,豈會不聚成團?”皇帝感慨道,“朕思來想去,朝中此風盛行不止,處決一個兩個人,抑或是處決一群人,都是揚湯止沸,治不得根本的。”
“朕的眼皮底下尚且如此,遠在金陵的陪都,散在各地的衙門,隻怕更甚。”皇帝最後言道,“朕以為,或許是選官用人出了差錯,高位者大權在握,下頭的人則紛紛附庸之……倘若能變一變舉才選官的規矩,興許能改一改這樣的風氣。”
說得直白些,不改朝廷風氣,一個河西派倒下,多年以後還有另一個河西派爬起來,周而複始,大慶身陷黨爭之中。
皇帝望向裴少淮,顯然,這樣的重任要落在他的肩上。要辦成此事,謀略、膽識、遠見缺一不可。
裴少淮心中明白,若真要追尋事情的根本,其實是因為君主集權,從而衍生的官僚做派。
但遠離身處的世道去談這個,無疑是空中樓閣。
身處天子座上,能反思至此,已是千古難得的明君。久居皇宮之內,卻能推測到金陵的局勢,不被臣子的巧言遮了眼,又說明皇帝權術計謀了得。
裴少淮甚至覺得,若非自己與皇帝同向而行,以皇帝的禦人之術,哪怕他活了兩世,也未必能及。禦人之事,不同於學問見識。
“朕決定,先從京察大計開始動手,伯淵,你可願擔此重任?”皇帝問道。
裴少淮暗誹,瞧這問的,願不願意,官職不都已經落到自己頭上了嗎?
他很願意以微薄之力,推著這個世道往前一步,遂應道:“臣願以綿薄之力為陛下分憂。”承了下來。
皇帝又想起少詹事一職,他對裴少淮道:“入詹事府一事,伯淵你且無需有壓力,朕本不想讓你過早與東宮接觸,免得受百官非議,亂你心神。隻是吏部既然提了,有這麼個機會,朕覺得讓你與太子接觸接觸,以太子那樣的性情,對他也是件好事。”
說出此話,無疑把裴少淮當極親近的臣子看待了。
說是“托付”則有些過了,畢竟皇帝如今還不算年邁。
皇帝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字畫上,“上好本,則端正之士在前”,叫裴少淮知道,皇帝亦有慈父的一麵,隻不過鮮於表達罷了。
泉州關銀流入東宮一事,皇帝是知曉的,皇帝如此態度,其實也給了裴少淮一些暗示——皇上從未想過要換儲,太子即便有錯,錯的根本也不在太子身上。
裴少淮了然,皇上登基以前,因先帝不喜,深受嫡庶長幼之爭。如今換了個位置,由己及子,皇上豈忍心讓太子遭受自己曾經的磨難?
隻要太子無大錯,皇上就不會動他。
裴少淮應道:“微臣知曉了。”
皇帝從棋盅裡重新拾了一顆棋子,歡顏笑道:“下棋下棋。”
他正準備落棋,裴少淮搶了一步,提醒道:“陛下,一碼歸一碼……這一手輪到微臣了。”可不能耍賴。
皇帝嘖嘖感歎道:“這便是旗鼓相當的樂趣呀,步步必爭,毫不心慈手軟,除了伯淵,沒得彆人了。”
裴少淮一時竟分不清此話到底是褒是貶。
這一局棋下完,中途歸來的蕭內官這才入殿,對皇上道:“陛下,方才皇後娘娘差人過來,說是皇後親自做了幾道小菜,請陛下過去嘗嘗。”
皇帝見裴少淮還在,一時有些為難。
裴少淮當即說道:“皇上,府上妻兒還在等微臣,微臣也當回去了。”不叫皇帝為難。
“那今日便先這樣罷。”皇帝道,“蕭瑾,你替朕送送伯淵。”
“老奴遵命。”
出宮路上,裴少淮與蕭內官也算是老熟人了,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些小事,不知覺便到了宮門外。
臨彆時,蕭內官說道:“陛下今日傳大人入宮覲見,原是要留大人用膳的,還特地叫禦膳房添了幾道菜,隻是這中途坤寧宮那頭來人傳了話。”
從前相處的時候,蕭內官溫溫和和,是從不僭越主子的事的,所以今日提了這麼一嘴,讓裴少淮覺得格外突兀。
尤其是這話裡藏著些對坤寧宮的不喜,這可是內官們的大忌。
裴少淮麵不改色,沒應此話,謝道:“有勞蕭內官相送了。”
蕭內官知曉自己失了言,笑笑圓過去,道:“老奴便送到此,裴大人慢走。”
歸去的路上,馬車裡,裴少淮深思著。
興許正是皇後的突然“出現”,讓裴少淮又想起了遠在饒州府的淮王。
太子無大錯,則不會失了東宮,若是太子有大錯呢?
裴少淮原想遠遠站在岸邊觀望,如今不知覺地,竟已身在渾水中。